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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拾陸:傳說的起始()──「雨居手札節錄」

 

  那一天是桃花紛飛,眾人於大片紅色地毯席地而坐,如同冬末將至的夜宴場景。

  我與一同入山的追隨者們手上拿起銅製酒杯,裡頭是滿溢而出的葡萄美酒,盤據而坐、舞曲或躺,欣賞盛開的桃花美景,灑下有如在仙境降下的粉色雨幕。

  遠在另一座土地上的國破家亡那些事,似乎與逃出牢籠的我們已經沒了關係,此刻只需飲酒作樂、暢談天明。因為連白晝夜晚的界線也逐漸模糊,彷彿無限光陰在我們身上也不留痕跡。自私的我們坐在這裡,成了深居山林的隱士,笑談古今軼事。

  這一直是我心中所描繪的完美圖像,也是人們一直渴望得到的生活方式。但是霎那間,花瓣碎裂、美酒化成一灘灑落地上的汙水,葡萄酒鮮血般的色澤取代原本桃紅之雨,取代方才富有生氣的景象。沒了笑聲、沒了歌聲、更別說仙境般的美景,我的子民此刻橫七八豎的躺在淤泥中,剛剛的畫面頓時煙消雲散。雷聲、雨聲、風聲填滿這裡每個角落,我的雙耳嗡嗡作響,身體彷彿在這大雨中天旋地轉了起來,雙眼也被蒙上一層五里霧,整個人彷彿坐在不斷於山林間打轉的馬車上巔簸不已,然而當我再次努力聚精會神時,手上已經出現一把兇器。

  那是我從未看過的物品,它拿起來很沉,構造是木頭、金屬與長管,火藥與煙硝味肆無忌憚鑽入鼻腔使我差點喘不過氣。雖然我從未看過它,但當它無聲無息突然出現在手裡時,心裡卻湧現了莫名的恐懼與不安,如同殺過無數人們的長刃上頭盡攀附死者的怨念,就在此時,我也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名人影。

  因為雨勢令能見度下降,所以才沒察覺到此人就在我面前吧?但大致可以從身形與模糊的外表,看出其穿著打扮。

 

  那個人戴著一頂黑色圓頂大斗笠,身穿寬大黑色布衣,下半身還搭配寬鬆褲裙。他的草鞋滲進淤泥中,看起來像來自遠方的旅人。這個人沒有發出任何聲息柠立原地許久,嘲弄般觀賞我的驚慌失措。

  接著,我聽見一陣突兀的笑聲。那聲音好像有某種魔力,直接排除周遭雨聲從我耳裡傳出一樣,而且我可以知道是眼前這名旅人所發出的。

 

  笑聲中,隱約還伴隨銀鈴搖擺的碰撞聲響。

 

  「那是槍。」

  「槍?」我循著他舉起的右手,俯視我手上的物品。「就像我們國家的遠程武器弓或弩嗎?」

  對方放下手臂不置可否,似乎認同我的說法,接著笑道:「我問你,你拿著它準備要做什麼?」

  「做什麼?這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我連它如何使用,什麼時候出現在我手裡都不知道。」我困惑極了,根本搞不懂這名旅人到底想表達什麼,也正如我所說的,這把「槍」是憑空出現在手上,而現在就如同剛醒來腦袋仍呈現迷糊的狀態。

  剛醒來?

  我一時感到困頓,因為有種自己找回前不久遺落物的感覺,竟然也在此刻存在。

  「想起了對吧?這把槍是你主動拿在手上的。」旅人再度伸出手臂,這次則往我後方指去。「而這個場景,是未來必定會出現的畫面。也可說……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知為何,這次我不再循他的指引回頭,我知道旅人所指的方向,是剛才眾人與我飲酒作樂躺坐的地點,我知道他們無聲無息正躺在那裡,作著不知名的夢不肯醒來似的。

  可是,我就是不敢回頭。

  「你在害怕什麼?」斗笠下彷彿有一道銳利目光直接望穿我的腦門,甚至落到我身後:「你的子民是你殺死的不是嗎?就如同在幾千年前,你將他們帶到這裡一樣!」

  旅人的一席話喚醒我沉寂許久的記憶,這次我終於回頭,果然剛才所目擊的畫面並非夢境。

 

  哪來的美酒灑落一地?那是他們的鮮血!

  哪來正作著美夢的人們?那是他們死不瞑目且支離破碎的屍體!

 

  目擊這一幕,我不禁癱軟雙腳跪坐在地,手上的凶器就這樣滑落至眼前,似乎在無言控訴我的罪行。

  我緊抓住咽喉,發現自己連嘔吐跟嘶吼都發不出來,而且我的聲帶開始違背自己意願,講出難以理解的話語。

  「長生不老並非不死。如果子民們的死,可以用來封印這座『黃泉之村』的大門,那他們的犧牲絕對是值得的!我相信早在千年前被當成長生不老『藥方』死過一次的他們,絕對也可以理解的!」

  「你打算利用亡靈來封印亡靈嗎?這種想法是不是太可笑了?」旅人身體抖動著,並發出尖銳又高亢的笑聲。

  「你說這是……未來?那看來千年後的我似乎已經從『永生不死』這愚蠢的輪迴中清醒,做出對的事了!」記憶,不對,一大堆幻象突然一股腦兒灌進我腦海中,這強加而來的記憶不是諸多的過去,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就是旅人口中所說的,尚未來到的未來!

 

  「恭喜你救了他們……即使只是短暫的逃離『雨國』村民的魔掌。」旅人將手伸向他所戴的黑色大斗笠邊緣,銀鈴聲響的間隔更加緊湊了,接著在他拿下遮蔽面貌的阻隔後,那一幕簡直讓我差點忘記呼吸!

  「我就是你,徐福,另一個未來的你。」

  旅人,不!他頂著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面貌,有著一頭半禿白髮,滿臉佈滿皺紋。鬆垮下撇的嘴角,還有那一顆我再熟悉不過,點在左臉頰眼角下的黑痣,無庸置疑的這個長相,在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個人了!

 

  他是我!

 

  「哈哈哈……」我用手扶額,一陣天旋地轉再度襲來,這次我的視線是真的不清楚了,頭昏腦脹到身體也逐漸不受控制。「我已經搞不太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另一個未來的我,你毋須去深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也就是你,是你其中的一個錯誤決定。好吧!或許該是說,是身在『永生輪迴』地獄中的你。」

  破碎的畫面有無數雨滴,其中還伴隨婆娑飄揚的桃色花辦,我的世界正在崩塌瓦解。

  等等,世界?這是什麼詞彙?

  「現在……是什麼時代?」我的嘴巴又莫名說出令自己不解的話。

  「已經是兩千兩百多年以後了。」

  如同遺忘許久,我回頭望向被丟棄在地上的凶器接著將雙手舉起,這時才發現自己身上所穿的衣物已經截然不同,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樣式。

  「所以……這是未來?也就是以後?」我看著沾滿不知道是污泥還是鮮血的手掌,喃喃自語並發出顫抖:「你是我的未來?那現在看著我雙手的自己,也是一種虛相?我真的已經長生不老,而且活了兩千多年了?」

  「兩千多年以前,我們在這裡相遇,『錯誤』的你,也就是站在你面前現在的我做出錯誤的抉擇,不,應該說……那時候『他們』才在這座『黃泉之村』四方落下『術式結界』。不久後因為你錯誤的決定才誕生了未來的我,而我也循著這樣的錯誤,利用某種力量回到過去,引領你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你到底在說什麼?」霎那間我的頭一陣劇痛,接著痛苦的開口:「原來你就是我遇到的仙人!知道我內心想法的那位……在瀛洲大地中央山巒神祕村莊前,遇到的那名仙人對吧?」

  老人搖頭,不帶任何情緒回答我的疑問:「根本沒有仙人的存在,在這裡只有『死亡』與『永存』這兩個選項罷了!你現在看到的往後記憶,是你等一下會做出的抉擇之一,而我,也是你的選擇之一。」

  我感覺自己快放棄思考了……

  「我知道你現在思緒很亂,但等一下『煉丹』的儀式開始後,你會遭遇前所未見的狀況,而在那之後,你必須做出正確的抉擇。而做出那抉擇後,你將會活過兩千多個年頭,即使在這期間你被『某個女人』迷惑,但最後你也必須做出狙殺這座村莊,也就是你的子民這個決定,救出一男一女,讓他們走出『人迴峽』!」另一個我蹲在面前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語氣加重叮囑著,而我卻只能囫圇吞棗般的接受這莫名奇妙的一切。

  「所以……在千年之後我終於做出正確的決定是嗎?」我情緒複雜望著眼前的自己:「那之後我會怎麼樣呢?」

  「……脫離『永存』的輪迴,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另一個我突然表情轉為沉痛。

  「原來是這樣啊……那這幾千年間,我難道沒有任何貢獻?」

  「不會的……在之後某個時代,你會遇到一對夫婦,而你會將這一切告訴他們。最後引領他們走出這座『黃泉之村』。那對夫婦之後會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節錄成一本『奇書』傳給後代,而那本書會隨著一名女孩回到這裡,你在拿起槍的那霎那,就會全部想起來了!」

  眼前的「我」說著說著面孔突然模糊起來,貼在肩膀上的實感正在快速消失。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我這時候下意識的伸出手,卻只能捉到另一個自己身形的最後一抹殘影,我感覺到有一個硬質物體被緊握在手掌中。

  我攤開手,發現那是前不久仍始終提醒自己存在,發出清脆聲響的一串銀鈴。

  接著我的意識瞬間清醒,剛才那些荒繆的幻象情結已全然消失,此刻我身前站立著一大群人,他們各個低著頭像在找尋什麼,身體也同時搖搖晃晃的蹣跚前進,如同夜間趕路的流亡民族,準備前往他們幻想中的烏托邦。

  雨還在持續,也沒有即將放晴的跡象。眼前朦朦朧朧,有一層若隱若現的薄霧圍繞著,最後回盪在我耳裡的是從自己聲帶發出的喝止聲,還有清脆的銀鈴擺盪聲。

 

  然後,我就記不得了。

 

 

 

 

  此段節錄出自一名村長的論述──                                                    

  白蓮方寫於西元一八九九年,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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