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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冬天午後突如其來的驟雨使街上的行人紛紛走避,五顏六色的一朵朵傘花在霓虹燈閃爍的路口展開,明明是下午兩點的時段,陽光被遮擋的景色彷彿讓夜晚加速來臨。

  冬季寒冷與枯枝光景的冷色調在這時變得更加明顯,步出商店、轉過鬧區街角未帶傘的我,為了避免全身被淋濕,快速在人群中穿越,尋找可以躲雨的場所。踩上紅磚鋪成的人行道,水窪被踐踏的聲響,再次急轉彎的巷口,無聲俯視狼狽的我安靜的住宅區大樓。

  深怕被我緊緊抱住的物品被淋濕,不斷大口喘氣的我終於找到可以歇腳的屋簷,我停下腳步後緩慢走近,深怕打擾到此戶人家。

  轉過身後我仰望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停歇的雨,拍打掉外套上的水珠,然後按下那已經深記在腦海裡的電話號碼。

 

 

 

  「我多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因為樁茗即使跟學長分手後,你依然在每次的童軍社活動時處在不安中對吧?這點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就算現在的你已經比較會修飾自己吃醋的臉了。」

  清脆的金屬敲擊聲,白色小球從操場邊緣被擊飛到另一側彼端,起步跑壘的打擊手踩起揚塵,位在操場中央的臨時棒球場內的隊員開始各自找尋防守位置,外壘手仰望天空,接著慢慢後退。

  秋凜與我靠在二樓教室外走廊扶手旁,心不在焉看著棒球隊的練習,在彥鑫、裕崇與筱涼擔任此次的飲料跑腿,在假日無事的我們又來到校園閒晃的時候。

  十一月的天氣時常刮著大風,陽光成了令人珍惜的溫暖熱源,管樂社的排練不時傳來吹奏聲,而我則是若有似無遠眺緊鄰的那棟教學大樓三樓的角落教室。

  這個舉動當然不可能不被這群好友們察覺,秋凜也趁這個機會說出我心中自跟樁茗交往後的潛在擔憂,當然我知道最終是無能為力的答案。

  因為無論是學長還是童軍社都不可能因為我跟樁茗的交往改變什麼,即使是樁茗也是如此。這些未涉及兩人之間的相處、心情與情感,屬於個人所在意的事物,是無法經由其他人去輕易說服或改變的。就如同長久以來的每個人生活方式及興趣一樣,往往干涉太多只會適得其反,包括我在內也是如此。

  不過,這卻也同時是我跟樁茗交往以來,最經常出現的兩人爭端。

  「樁茗跟你交往後,無論是與你私下約會還是團體行動,都已經是我們這群小團體中的其中一員了,所以這段期間你們一些爭吵的事,自然不可能完全掩蓋下來。沒錯,連漸漸跟你走遠的筱涼也是知道的。」秋凜在說出某段話時,刻意將目光轉到我身上,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

  「少來這一套。筱涼跟妳的交情,就如同我跟彥鑫還有裕崇一樣,是以前就同班的同學,自然有些秘密是不會只藏在自己心中的。」我故意不轉頭繼續專注在球場上的變化,這時已經兩人出局。

  「而且我也知道,妳們兩個有時也會是樁茗傾訴的對象,雖然我知道她那總喜歡什麼都自己擔在肩上的個性,若非到真的無法負荷,不然她是不會對外求援的,這一點就算是對我這個男朋友也一樣。」

  「對男朋友無法求援的事,不外乎就是小倆口之間的爭吵。」秋凜笑道,接著說:「你追了樁茗超過一年,讓人多少可以了解到你被無數次拒絕又站起來後,在堅強與軟弱之間掙扎的痛苦,這份毅力在現在的年輕人愛情觀裡是很少見的,正巧我認識的你們這幾位都是如此少見的物種。」

  「的確,維廉應該也算是其中之一吧?都快聖誕節了,還不趕快回應人家的心意!」才剛說完這些話的我,腰部立刻受到一記力道極其猛烈的踢擊。

  「所以我想說的是……因為經歷了這段痛苦,所以就算你再堅強,內心深處對自己沒有信心的自卑,還有對接觸感情的恐懼也會無聲無息的出現。因為你沒把握下一次自己費盡心思的追求與告白,最後是否又換來了令人失望的答案,彷彿所有好事都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可是卻又下意識地想要去努力,認為依然有微乎其微的希望,腦中只能用這樣的想法麻痺自己,像毒品一樣打入傷痕累累的軀體。」

  「秋凜,你乾脆去當心理醫生算了……

  身旁綁著長馬尾,行事一向直率、不拘小節的女孩子揮了揮手,視線回到一開始的操場上。

  我看到她眼中有我所無法解讀的複雜情感,但卻又跟我們這群同齡的高中生有某種程度上的不同,與其說它是複雜,不如更像看透諸多事物所走過來的痕跡。

  「即使外在看來你對於對方接受你的告白很高興,整個人像重新復活一樣,每天總是繞著樁茗轉,就像收到一份大禮的小孩子,但是內心那塊脆弱的部份,卻用著連自己都無法估量的慢速度回復著,哪怕再任何一次的大刺激就會分崩離析,很難再站起來。」秋凜說到此處停頓一下,然後嘆了口氣又說:「拿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維廉對樁茗的調戲,跟同社團學弟對她的告白,雖然知道結果後讓你安心了,但在這之前的表情簡直像搶週年慶的大媽一樣可怕。」

  「我根本難以想像什麼叫搶週年慶大媽的表情!」

  「雖然情侶在交往過程一定會有爭吵與吃醋等情節,但反覆的發生、解釋跟平復,都是一次次在心中留下疙瘩,特別是其中一方彷彿不知長進重蹈覆轍,這對兩人的感情都是如同隱憂般的存在,就像你心中的傷一樣……

  秋凜此時對上我略帶惶恐的視線,然後我的耳邊再次傳來白球擊飛的聲響。

 

  「只要一個契機,就會全部瓦解。」

 

  我睜大眼睛,像是瞬間忘記呼吸一樣,肺部有點缺氧,自己內心的不安正在擴大,倒不如說,在這個時候我才正面檢視跟樁茗之間的矛盾與爭吵,還有她每次閃過臉上的無奈神情。

  「女人不是喜歡翻舊帳的生物,只是善於忍耐與為了兩人的感情而妥協罷了。所以常有人說我們心思細膩,看得比較遠,但很多時候,我們只是看見眼前的那個人是誰而已。」秋凜恢復微笑,再次說出我未曾想過的道理。「當然,話題也得回到你們兩人身上,那名依然跟她在同社團的學長雖然是潛在的危機,也是你心中不安的原型,在無法改變樁茗繼續參與社團活動的同時,他逐漸就會成為真實,在受到兩人感情常因為這名學長而出現裂縫的當下。」

  「妳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操場上,三人出局。

  「因為你的不信任,最終讓這名前男友趁虛而入的機率將會成真,而最近他的確也在進行這樣的動作,假如不是前幾天從同社團的何亞薰嘴裡聽到,我們可能會一直都不知道,看得出來這也是樁茗想要對我們隱藏的秘密。」

  何亞薰是彥鑫過去曾經想展開攻勢的班上同學,最後也無奈被童軍社的學長搶得先機,果不其然那裡在沒有活動時,就是標準的聯誼社。不對,所謂的活動就是聯誼互動吧?

  「而且樁茗的拒絕也開始漸漸無效……

 

 

 

  「下雨了,希望你不要感冒,跟我講完電話後就趕快回家。」

  打在屋簷的雨聲逐漸轉小,如棉絮隨風吹擺的雨不同剛才的身姿狂躁又強烈,此刻的無聲宛如令人無法察覺到它們的存在,若不是我的再次仰望,根本忘記寒冷與潮濕正包圍著我,在椎心之痛而感到全身近乎癱軟的情況下。

  「這段期間我對這個問題想了很久,也反覆在思考與你的相處。你總是過於在意我而高興難過,因為一些根本就沒有的胡思亂想而吃悶醋、生氣,這些我當然可以理解,只是頻率比我想像的還要高,就如同讓我喘不過氣的佔有,思考上也常常讓我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

  話筒被接起後,原本想告訴她一起渡過聖誕節的計畫,手上拿著剛買到手的禮物的興奮與冬雨而顫抖的我準備一股腦兒傾瀉而出。

  我只想跟她分享這個喜悅,而且設想著兩人一起渡過的第一個聖誕節,還有未來更多的日子。

  原本就只是這樣罷了。所以可能是處於這個心情下的我,才未察覺對方那有點勉強的笑聲,近似敷衍心不在焉的回答,不知不覺話題正在往我所不知道的方向歪斜,直到她的語氣開始轉變後我才恍然大悟。

  「老實說,前陣子學長又來找我了。他跟我談到自己還喜歡我,想要複合的事情。當然我不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這就像背叛你一樣,同時我也……對他沒有過去那份情感了。」

 

  不對,我並不想跟她談這些話的,這不是讓我撥出這通電話的理由。

 

  「只是,我同時也在這陣子檢視兩人之間的相處。並非在與你還有秋凜他們之間互動上不開心,這段期間你們讓個性內向又不善交往的我慢慢改變,我變得想分享心中的想法,會想跟你們一起大聲說話、大聲的笑,假日一起出門到處走走,這點無論是你個人還是你們所帶給我的感覺都是一樣的,真的讓我很開心,看到了許多之前一個人無法察覺到的風景,這一點我衷心的感謝。」

 

  為什麼要說謝謝?這不是朋友之間理所當然的相處嗎?「謝謝」就如同某種情緒的結束,某段故事情節的結尾,一段句子內的句號一樣不是嗎?

 

  「所以我想說的是……雖然只是短短三個多月,但由於是每天都在同個班上的關係,相處的時間多了很多,只是感受到的矛盾、難過跟失望當然也不少。快樂的累積可以很快,但有時很快笑著笑著就忘了。負面的情緒也可以累積的很快,但它往往不用太多,就能夠讓你刻骨銘心,人類的心原來如此脆弱,就連我也開始討厭這種體質了呢。」

 

  我不知道樁茗到底在說些什麼。比我看過更多書的她有時候說出的話讓我無法理解,而且那也是無法用理解就能簡單感受到的感覺。但此時電話那頭的她說出的話,卻讓我不用理解,就能更加觸動情緒,然後覺得痛苦,才知道原來有些詞彙並非我不知道,而是我不想知道。

  而且對這一切控訴般的說法,我沒辦法準確抓到反駁的要點,心緒跟視線一團混亂。

 

  「只要一個契機,就會全部瓦解。」

 

  秋凜的話突然在我耳內迴響,如同提前預知到這件事的先知,而樁茗今天的一番話卻諷刺的與先知所提到我內心脆弱的一部份完全不謀而合。

  我無法改變什麼,就像即使躲避了雨,依然無法改變自己無法跨出屋簷的事實,如果它不停下,試著出走的我遲早都會淋濕。

  我無法改變什麼,就算今天沒有打出這通電話,遲早還是會聽到樁茗說的這些如同告解的話。

  我確實無法改變聖誕節會在年底前到來,而兩個人的關係也會在那之前提前結束,然後……迎接高中最後一個學年。

  下一個,不再有你陪在身旁,如同玩笑般存在的九月。

 

  「我們……還是做回朋友吧……

  這是分手的意思嗎?

  「嗯,我們……分手吧……

 

 

 

  「她並沒有那麼好……她甚至是利用了你不是嗎?」

 

  踩上一人回歸的單車,細雨已經停歇,天際遠處的月光在飄散的積雨雲後若隱若現,天空逐漸恢復清澈,河堤道路空無一人。

 

  「郭樁茗根本就是一時不甘寂寞,拿你來當替代品的壞女人罷了!」

 

  而我在前不久的午後,不過是在等待一名不會再出現的影子罷了,一名不會再出現,形同陌生人的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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