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弔詭的死亡線
「與其說怎麼拍出來的，我倒是比較好奇為什麼要在這種角度拍攝這種照片。」
夏警官瞇起雙眼，為了讓素描本更接近眼前，把剛才送到面前的卡布奇諾往一旁移動，一時因力道過大差點整個打翻，還好畫作主人迅速將其扶正，二話不說像灌青蛙一下抵住對方嘴巴，臉上露出令人發寒的微笑。
「夏警官一定是口渴到手發抖了吧？快喝、快喝！這裡的卡布奇諾可是比這本素描更物美價廉啊！」
「學姊，夏警官他的確是在發抖，但是是現在。」
「這並不會太難理解，藝術這東西基本上不用跟旁人解釋太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獨特的標準。」顏堇世指著此張居高臨下，以俯視視角將樹頂設為重點拍攝的影像作品，語氣十分自然的解讀拍攝者的用意，憑藉對藝術的閱覽經驗與天生的敏銳程度。「利用小型山坡的幅度切面，區隔出位於畫面上頭也正是真正存在於下方的眷村朦朧光景。中間樹頂在陽光照耀下，讓這張照片如同被蓋上層次多變的封泥一般，算是有點抽象的表現。畫面色調呈現淺紅、草綠、反射的霧白以及陽光折射下的漸層黑，色彩維持一定的平衡。」
「堇世，我想拍攝者應該沒有這麼深的用意，而且我們現在不是真正的在欣賞照片，是只有線條所構成的素描。」
秋時待一口氣喝完接近五百毫升咖啡的夏警官回過神後，繼續說明自己從三張照片中看出的訊息，開始替它們做出連結。
「這張照片雖然不知是否像堇世所說的那麼深奧，但的確可以看出底下的眷村與拍攝者所站立地點，大樹後方的上坡有很大的高低落差。研判應該是約三十度的險升坡，而且並非終於該樹，是繼續往上延伸。所以過去所流傳的『屍山』傳聞，應該就是指這座位於眷村中央的小型山巒。
如果依照老舊的地理位置研判，該處應該是二戰時期埋下不少死者的場所，不過也有指出那裡是一座斷層，說法綜說紛紜。」
「如此一來，那三具吊在大榕樹，屍體上所環繞的鬼怪傳說，似乎就此被淡化不少。」身旁的女推理作家思索道。
「可能也不是這麼說。一個傳說之所以會流傳至今，肯定有它出現的源起。我想『暗夜的吊人樹』傳說，既然沒有被這樣的地形給打破，那麼讓這個都市傳說出現的可能就不是樹本身，而是發生在死者身上的事。夏警官，關於這一點，其實這段期間學姊跟我也私下查了一些資料，但似乎沒有提到太多的細節。大多是以三具屍體被吊在那棵樹上，其中參雜穿鑿附會的可怕傳聞來帶過。如果不是案件太駭人聽俗，就是被暗中的勢力給壓下來對吧？」
「倒不如說，你提到的這些都有囊括。」夏警官喝了口開水，咳了幾聲後說：「的確，現在回頭去找相關報導，很多細節已不可考，僅剩下繪聲繪影的傳奇故事。我當然也有請下屬去幫忙調查這起案件，還好四課裡頭還放有這起案件的歷史資料。」
「所以『四課』的辦公室，是在類似儲放文件的儲藏室嗎？」
「哼！掌握情報正是我們課的強項，所以最後還是被我自己找到了有關『吊人樹』命案的相關細節。」夏警官不知為何突然壓低身子，簡直就快跟桌子貼在一起，面露神秘且帶有兇相，用接近氣音的語氣開口，或許是正準備訴說重要機密的關係。「那時壓下這個消息的，的確是目前的市長團隊所為，不過，那時卻沒有處理妥當，讓建商訊息流出。媒體抓到這個情報理所當然開始大肆報導是因為官商勾結，才會導致這樣的慘劇，可以說市長做了件成效不彰的掩蓋動作。即使最後還是沒有查到他身上，而是推出一名代罪羔羊來當戰犯。
那名代罪羔羊是過去副市長，也就是目前市長的秘書名叫林照卿。雖然我們常說這個國家的人民總是健忘，但當時的資訊流通並不像現在如此快速，更不會有諸多的垃圾訊息進入人們腦中，所以這則新聞被拱上版面不知道多少天。最終這名秘書被迫辭職，人也不知去向了，恐怕是為了謝罪及言論壓力下台。當時的市長也因此被連累，讓這名副市長順水推舟擠下他，當上了今日的地區首長。」
「還真是官場黑暗。」秋時點點頭道。
「至於你提到的另外一點，也就是死法駭人這點。的確，以十幾年前的民風跟現在相比，光是公開上吊這種死法就夠讓人不寒而慄了。現在不是有些地方也依然有必須將上吊自殺者的靈魂夜半送走的傳統嗎？上吊的死狀一般都不會太好看的，不過……應該說任何方法都不會太好看吧！」
謝秋時這時注意到身旁一直沒有發言的夏惠桐眼中已經開始出現光芒，不過上揚略有點發抖的嘴角及滑過臉頰的汗水出賣她的真實情緒。
「據查證，是三人共用一條繩子且在幾乎一樣的時間死亡。繩子整體長度拉開剛好是樹根到三人所上吊的高度，這些是讓人感到離奇的所有要素。」夏警官一臉嚴肅，聲音更是接近要聽不見。「新聞倒是沒有隱瞞這些。所以這下知道『吊人樹』鬼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的了吧？」
此時顏堇世用吸管攪動冰塊分析道：「這種自殺方式確實耐人尋味，不過也正說明不可能，所以才會有鬼怪作祟的傳聞出現然後那棵大樹就莫名其妙的被冠上罪名了。倒不如說，這是一種手法，一種另有其人所使用的犯罪手法，因為光是利用同一條繩子這種不合理的方式，就很難以集體自殺來帶過了。」
「意思是說，集體自殺是無法使用同樣的器具來執行嗎？或者是在同樣的地點之類的。」夏惠桐聞言，神情也跟著認真起來。
「也不是這麼說。」顏堇世用沾附飲料杯壁的水，在桌上畫出老眷村及吊人樹的地形圖。「現在我們先以平面圖來看，而且撇開位於兩處山腳下的眷村的話，這棵中心的大榕樹是位於小山坡從平地起，大約三分之二的位置。依據照片來看，可以知道樹頂矮於山頂，所以會如我畫出來的這樣。
既然樹的後方有一塊不短的陡坡，就會存在三人同時走上陡坡一起繞過繩子上吊的可能。夏警官，你所查到的資料，當初在現場是否有遺留什麼用來幫助自殺的工具呢？」
見到夏蒔勉搖搖頭後，女推理作家繼續說出自己的看法：「夏警官剛才也提到了，這條上吊的繩子其實不長，全部拉開也只有從地上到他們所上吊的長度。依據較高位置到達該處，加上低處到達該樹枝的距離來看，三人要同時站在一個地方上吊十分困難，更不用說繞過樹枝同時站在幾乎與樹枝接近平面的位置，而且樹的末端應該也會因承受不了這麼大的重量而折斷。
依據繩子長度判斷，懸掛的三具屍體大概只有到樹主幹的一半高而已吧？所以說，這條繩子最多只能讓一個人使用，不然他們就是一起爬上繩子，在雙腳懸空情況下自殺的。可是，如同翹翹板一樣，誰先拉，另外一邊的人就不可能溝得到繩子。
總總條件證明，這場集體自殺並不合理，不然就是用另外我們所想不到的方式來產生。」
「這的確是案件中很不可思議的狀況，那我繼續說。」夏警官坐直身子，似乎明顯感到腰部的疼痛。「這三人的身份分別是原本住在眷村內的老夫妻，根據之前找回眷村居民所做的證詞筆錄看來是一對膝下無子，一直住在村內且持反對都更的成員，一開始就是由他們帶頭領導村民來對抗政府跟建商的。」
「也就是說是護村派的代表人物囉？」
「沒錯，背景沒什麼令人懷疑的地方。村長根本不必提，因為他是最早倒戈的一位，估計收了不少錢吧！」警官一邊回想著：「第三名死者是名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的年輕壯漢。這名年輕人並非原本的村民，身材十分高大，虎背熊腰體重幾乎要破百，不過並不胖，應該說是肌肉十分結實的壯丁。身份一開始警方無法明確查出，但後來得知是過去曾在高利貸公司任職的員工。最後因為挪用公司的錢被發現，約有三年多的時間消失行蹤，沒想到再次被發現已經成了一具屍體。」
「乍看之下，夫妻跟這名壯漢似乎沒什麼關係。」夏惠桐依舊表情認真，難得做出長時間的思索並說：「可是跟我們現在所遇到的案件，卻有某種本質上的相同。」
「對，又是一名欠債人犧牲在自己不該出現的命案現場。」謝秋時依據目前所遇到的巧合，暫時做出這個結論。
「過去曾參與該都更案，現在遇害的建商負責人夫妻與另外一名不相干的建築工人，會與眷村命案以這種不相干的巧合連結在一起。」
「只是我想到一點。」夏警官雙手抱胸躺回椅背上說：「那些過去住在眷村或者是以前曾經知道吊人樹命案的民眾，為什麼到現在仍沒有提供情報給我們警方，說明現在的這起命案，可能跟過去有關？
另外一點則是，目前住在那裡的所有住戶，難道就不會因吊人樹傳說來聯想到這些嗎？」
「應該說，那件事距離現在已經太久遠了，而且只要沒有出現跟過去那則傳說有關的關係者，他們自然就不會與之聯想到一起。如果能因媒體公開的黃姓夫妻消息回想起那則都市傳說內容，基本上就已經算是不錯了。畢竟現在『屍山』跟榕樹早已不在，何況跟現在的事件相隔時間太長，會扯到那則傳說也只是媒體在唯恐天下不亂罷了。」秋時在提起現代媒體醜態時，表現出嗤之以鼻。
「有一點我倒是挺好奇的。」顏堇世將身子湊到戀愛小說家旁，讓對方完全來不及反應，一臉認真的說：「難道真的只有那名不良少年有過去的照片嗎？其他住戶呢？完全都沒有留下？」
「老眷村的村民早就全部搬走了，在過去準備動工的時候。聽說也是拿了一筆錢才被說動，身為召集人的那對老夫妻才會就此走上絕路吧。」
面對警官的論點，秋時很快的做出否定：「那的確是一起他殺是件。不過，夏警官確實提到，當時所有人皆已搬走的事實。如果說，有之後搬回該區的居民，恐怕就是那名少年的祖父母或是父母吧？所以才能拿出那種照片。剩下居民或許對眷村命案有部分印象，但如果住在二樓那對前建商負責人夫妻的身份沒有被完全公佈出來的話，想必他們也不會覺得兩起事件會有什麼關聯。也正是說，現在派人去詢問他們跟老眷村有關的線索是最佳的時機。」
「那麼，我繼續說被找出的眷村案件情報。除了剛才提到，三名被害者人使用同一條繩子上吊，另外上吊高度也幾乎一模一樣。」
眾人在聽聞警官提到的最後一個重點時心頭微微一緊，其中也包括已知情的謝秋時跟夏惠桐兩人。因為無論是上吊、大樹、暗夜等條件，任何想像都會重現那一幕弔詭的場景，無論多少次，只要是在夜裡想起就會使人寒顫，即使有著其他人陪同。
而如今「同樣的高度」，更增添傳說的詭譎感。這種巧合實在令人顫慄，在目擊的當下肯定也是難以解釋，使得無辜大樹更罩上使人不安的陰影。
「關於這點，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恐懼的。」謝秋時拿起幾乎快見底的英式紅茶，但仍因為晃動幅度過大噴濺而出。「在今天的搜查小組會議之前，對於兇手的手法其實我多少已經有了概念，只是人際關係等細節情報，還是得麻煩夏警官提供。目前到現在聽下來，的確解答了我在腦中的一些疑問，研判兇手不是享樂殺人這種較無邏輯性的犯罪，所以兇手人選線索有跡可循，而且準確度相對的提高不少。」
「果然是那名看起來像不良少年的男人嗎？住在隔壁棟、離家背井，平時看他也是遊手好閒，突然這麼積極提供線索令人感到好奇。雖然我記得當時在詢問他時，有十分充足的不在場證明，但現在也不得不讓我把重心轉移到他身上了。」夏警官雙手握拳，身為人民保母的血液再次讓他感到熱血沸騰！
「夏警官，別太果斷下決定。這就跟其實你的外表看起來就像一名能力不錯的警官，但其實是連下屬都不想幫你找資料，最後仍得靠自己找出來是一樣的。」
「太傷人了……你只是想要我承認這是事實罷了！」
秋時嘆了口氣，接著說：「我可以說，發生在目前的第一起命案手法其實跟那一年的眷村自殺事件別無二致，應該說，幾乎有八成雷同的地方。別忘記現在發生的命案，雖然媒體仍在狂帶風向，但有提到一個不錯的重點，那就是──第一、二名被害人的上吊高度，跟過去那三名死者是一樣的。而他們也同時提到一點，目前大樓頂樓高度其實跟大榕樹高度相差無幾。現在回想起來，第一名死者是垂掛在欄杆之下，所以可想而知當初三人的上吊位置有多高。」
秋時在說完這些話後，剛好與身旁的繪師對上眼，他感受到一股如同孩童好奇所激發的熱力灌入心臟中。
「只是，關於兇手的身份，我還需要繼續以夏警官帶來的情報判斷，才能夠完全確定正是那個人。」
被點名的鬍渣大叔此時將身子趨前，雙掌交握後露出微笑：「當然，今天我可是有備而來，訊息量會讓你心滿意足的。店員，再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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