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驟雨()──「二十一斂堂」

 

  已不知道離開光明過了多久,時間就像早化成體內濃稠的血水滲出皮膚表面,原本摧殘我的精神,強將仙法灌入我這名「容器」內的仙道──麻生稻雲早就離去,很訝異自己竟能不可思議的渡過這段宛如地獄般六百多天的日子。

  如今我置身的這個房間位於范家村地下,村子北側空地附近的桃樹嶺下方,如果外界此時一如過往,那那片遼闊的景致肯定是「黃泉之村」最美麗的風景吧!

  我環視擺在四周的白色蠟燭,那萎靡不振的燭光,為這間密室更添絕望與壓抑的氛圍,但我卻意外的不感到孤獨,即使自己已感覺麻木,但充滿於體內的力量早膨脹成隨時都會外溢的憤怒,或許現在只要我的一念之間,這裡就會化為烏有。也罷,反正這裡已如同我的棺木,只是看支離破碎的精神能苟延殘款到何時而已。

  但我還是不禁搖頭苦笑,因為即使我現在擁有「仙術」,卻仍舊沒有辦法掙脫銬在手腳與脖子的枷鎖,以及逃離枷鎖彼端的那二十一名壯碩男子的拘束。

 

  「二十一斂堂」。

 

  這裡是為了囚禁我而設立的存在,也因為有這些監視者的陪伴,才讓我不會感到孤獨,我也隱約能感覺到二十一條鎖鏈彼端的凡人軀體,因為黑暗而不停顫抖的驚恐。這群可憐之人,被村子莫名奇妙選出來當成束縛我的消耗品,光是這點就足以令人感到懼怕了吧?不如成為「獻首祭」的祭品還比較痛快。

  回想自麻生稻雲走後,我能感受到「人迴峽」亡靈們的蠢動,以及一年一度獻給「獻首祭」不幸靈魂的哀號,簡單來講,我已經成了范家村的「靈動針」,利用我的力量鎮壓充滿怨氣的靈魂,成了自己留存於世的價值。

  麻生的如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如此一來,確實能穩定一直以來動盪不安的「黃泉之門」,以及保全同世代中范家村居民的安危。當然,如果范家村持續百年以上的太平,就不用說想要重回現世的亡靈們會如何用各種方法突破深淵入口,即使某些年還是會發生,因為找不到「祭品」而引發的「落償」,但那時候,也正是我這名守門人派上用場的時候。

  但我還是常思索到,假如「強行覺醒的魂鳴道人」,是用來維持范家村與黃泉入口的「穩定」,那為何不藉此廢除極為血腥,獻上自己頭顱的儀式?

  麻生稻雲為何特地讓我接受祂的力量,而不自己親自出馬,只是用「命運」來潦草帶過?

 

  還有,為何我對村子內部的感知能力在他離開後,莫名奇妙的減弱?

 

  目前為止,仍有許多謎團在我腦海中盤繞,但真正令我感到壓力的還是與自己綑綁於這間密室內的那二十一人。

 

  沒錯,光是這二十一條枷鎖,就足以奪去我脫逃的力氣,或許這些當初由麻生稻雲四名後人銬在我身上的鎖鏈,擁有「制約」的作用,所以它可以排除我多餘的力量,將我囚禁於此來穩定村子。

  這樣確實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麻生稻雲根本不願我重見光明或者說,能自由驅使能力的機會。

  對方會有此想法是有可能的,畢竟沒人敢保證,在我得到仙術後,會不會意圖反撲,或擾亂人間既有秩序,然而,最後我還是會想到「為何麻生稻雲非得令我蛻變成仙人。」

 

  「鶴,妳還想掙扎嗎?沒用的。」黑暗中一陣低沉嗓音從門後傳來,從二十一道以我為中心環繞的其中一道門後。

  「晨,與其跟我說這些,還不如先解開我身上的枷鎖。」

 

  與我說話者是幼時玩伴──范晨,雖然不曉得他這幾年間過得如何,但我仍為他被選上成為我的「看守者」而感傷,也只有他能讓沉默好幾個月之久的我暫時放下怨恨。

  門後傳來鎖鍊拖曳聲響與嘆氣:「鶴,妳真的是被上天選上的人嗎?妳現在難道已經成為仙人了?」

  我沉默一會兒後回答:「擁有凡人之軀、仙人之力的人嗎?我終於知道為何麻生稻雲說我是矛盾的集合體了,但如今卻又用了這種伎倆,將我天生的感知能力完全封印。」

  「鶴,妳不知道我們范家村這幾年內出現什麼改變吧?」門後的男人低喃,他似乎正靠在門後方,用惋惜口吻繼續說道:「為了不讓妳從這裡逃出,上頭已經落成一座『迷魂陣』了妳知道嗎?」

  「『迷魂陣』?」我一聽不禁睜大雙眼,腦海閃過范家村早已被外來仙眾蹂躪的場景。

  「正確來說,應該是一片由全部村民們改建而成的『建築體迷宮』,也只有通過那裡,才能進到『人迴峽』進行儀式」

  「所以這座『迷魂陣』就是專門為了鎮壓我的感知能力而存在?」我的憤怒再次逐漸湧現,也因如此纏繞在我身上的鎖鏈突然灼燒起來,瞬間令我痛苦不堪,這麼一來,我也知道這些鎖鏈的封印術是與上方的「迷魂陣」連動的

  「現在村裡很多人都對妳十分懼怕,因為麻生一族有向村民提及妳的能力。」

  「這不意外,所以還是少接近我這名異類的存在會比較好,避免因為我的能力因情緒波動傷及他人。」我嗤之以鼻,怒意反而消退了。

  「但還是有不少人對妳感到憐惜與尊敬,畢竟明眼人都知道,范家村這幾年來的穩定是靠誰的努力。」

  「靠著被綁在井裡的這隻青蛙。」我搖頭:「難道父親與我的犧牲,終究是白費的嗎?」

  「不對,鶴,應該說是麻生一族口中無法改變的『命運』,使他們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怒火,只是表面上順從,然後將無法發洩的負面情緒,轉嫁到妳身上,另一方面,也因為眾人認為妳是從既定命運解脫的絆腳石,畢竟妳的存在能夠阻止村子的毀滅,想必對妳是又愛又恨,畢竟我們的靈魂已經可藉由無限輪迴回這裡,得到永存。」

  「難道不想屈服於『命運』的只有上頭的那些居民嗎?有誰有真正替我想過?替已我死去的父親想過?」再度湧現的悲憤使我激動呼喊,伴隨從鎖鍊傳導而來的灼熱。

  接著經過約莫數分鐘的靜默,門後才又傳來幼時玩伴的動靜。

  「鶴,妳不覺得,麻生一族將肉體綑綁住妳的靈魂是種制約嗎?」晨突如其來的一席話,使我猛然一震。

  「假如妳擺脫了肉身,還有什麼能束縛住妳?」

  「當然,這些枷鎖會阻止我擁有這種想法。」我晃了晃鎖鏈,示意擺脫肉體是非可行的答案,但確實也令我茅塞頓開。

  沒錯!現在只要出現一名開鎖人,我就不必再受到凡人之軀的束縛,不用繼續在這裡當仙眾的傀儡,只是……內心深處對這座村莊的情感卻令我略感難受。

  「如果我就這麼一走,現世就會陷入生與死無法區分的永夜,這並不是身為范氏一族的我想看到的……」我確實徬徨且猶豫了。

  我的靈魂或許真正想渴望自由,晨說的也沒錯,「肉體」是現階段對我而言最大的阻礙,但我才同時發現,真正妨礙我前進的其中一樣東西,竟然是自己身上擁有「孤立無援的強大力量」。就是因為擁有它,才有了守護范家村的使命,因此我不忍放下村人一走了之,所以我才不得不放棄自己擁有自由的權利。

  「原來麻生稻雲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我搥打地面,使全身早被灼熱的封印之火焚燒的肉體受到摧殘,雙臂的血水突然噴灑至我臉上,在看見它滴落於磚石上瞬間蒸發後,我腦海裡更是閃過一絲絕望。

 

  因為封印的力量即使會傷害我,但我的強大卻又能迅速治癒傷口,不斷循環,而且不滅。

 

  「不行了……晨。」

  「怎麼了?妳還在為人世的安危猶豫嗎?」晨的聲音傳來,聽似遙遠,卻僅在彼端。

  我搖搖頭,臉上已經爬滿不知是血水還是淚水的液體,哽咽的說:「傷口……開始復原了……」

  「莫非!」

  「可能真的是如此吧……我身上也藏有『不老不死』的力量,哈哈哈哈哈──原來這是我受註定的宿命啊!就算我再怎麼破壞這具肉體,也無法逃過『責任』的枷鎖,看來那群仙人也是渴望自由,所以才選擇放棄駐守於這裡的使命對吧?」

  據我所知,仙人即使壽命冗長,但終究會有盡頭,所以即使擁有「不老不死」潛能的他們,也不願使用那種能力來延長自己受苦的歲月吧?渴望肉體跟靈魂的自由,我相信是所有生靈的最大渴求。

  然而,身為平凡人的我們,竟然還渴望「永恆」的壽命?若沒有生不如死的痛苦經驗,膚淺的人們才認為面對死亡才是最可怕的,殊不知,「不死」的永恆,才是真正的活地獄。

  「難怪人們會對我們村子趨之若鶩。究竟是為了尋求一死,還是真正追求不死呢?哈哈哈──」

  「鶴,妳冷靜點!其實我們想要的東西並沒有那麼複雜不是嗎?」

  「什麼意思?」聽聞晨這番話,我一時感到不解。

  「不管我們想走出這座村子,或擺脫輪迴投胎成范家村村人,還是渴望自然腐朽的生命,不都只是為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目的?」

 

  簡單的平凡。

 

  晨的答案令我無力的坐回冰冷磚石上,這樣的溫度似乎也令自己嗡嗡作響的腦袋冷靜了些。我茫然望向黑褐色門扉,幻想門外有一大片桃花花瓣鋪成的花海,盡頭是空無一物的虛無,在那裡意識會比風還輕,好像跟這一片景緻融為一體。

  「或許……就連那顆我最愛的桃花樹不存在也無所謂了。死亡、生存也不再重要,應該說……只要能離開這裡,不再以特別的身份活著,被人用異樣眼光看待,背負巨大使命,肩扛無法逃脫的命運,去到哪裡……都無所謂了。」突然,我無法再壓抑自己多年來的孤獨、怨恨、憤怒跟痛苦,它們紛紛轉為淚水與怒吼,從我身上釋放而出。

  封印之火仍然燃燒,似乎有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離開這個殘酷世界一些,這種能夠減輕痛苦的方式,哪怕只有一秒,就足以讓我懷抱一絲希望。

 

  凡人,我就只是個凡人。

 

  鎖鏈撞擊磚石,我感覺到脖子與四肢的重量突然消失了,然後我慢慢抬頭朝上仰望,看見了一把沾染黏稠鮮血的銳利斧頭,它因為白色蠟燭的火光閃耀著鋒利光芒,然後是一名男人的臉……映入我的雙眼之中。

 

 

 

  國家的最高元首,起身越過圍繞在他身旁的眾人,不顧質疑目光來到幾十層樓高的落地窗前。

  他沒有俯望下方城市的絢麗夜景,只用似乎看透一切的目光遙視彼端的黑暗。然而,旁人不知道,其實在他眼中,黑夜根本不存在,只剩虛空的白,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緩緩走來的紅色身影。

  然後,他伸出手,像抓住什麼似的緊握拳心,嘴角逐漸上揚。

 

  「妳也看見了對吧?飄到這裡的那個東西。它們,開始綻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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