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與陰物共存之人
一高一矮的身影分別立於病床上沉睡中的林庚呈左右，他們分別是不久前剛到此，將在周家廟壇尋找祕法《屍替魂解》原始版本與副本委任給自己同伴，亦是回收小隊玄學顧問的道茅修行者──尹靜蕙；另外一人則為佛道修行者玄虛法師。
前一晚就提前來到本市的尹靜蕙，在今早準備離開江宅與隨後前來的同伴會合之前，由於接到張天師的聯繫，立即改變決定，前往如今林庚呈與周孟欣等人所在的醫院。
正因過去尹靜蕙尚未成為正式的道觀繼承者之前，其父於圈內和張天師有過幾次之緣，所以在得知尹亦會出席驅魔大會後，兩人便一直都保持聯繫，因而才能在昨晚及時請求尹靜蕙臨危受命證物回收小隊的玄學顧問。
事實上，當時電話中張天師並非要尹靜蕙前往醫院，而是執行前往周家廟壇找祕法的任務，只是在尹靜蕙衡量現況與對方商量後，才改成與同伴兵分二路。
「以這種情況看來，女魔如果要取得或守住另一本祕法，現階段為了做足準備對付全國集結的修行者，想必兩邊都不會現出祂的『真身』吧？
其實我不認為周家祕法現在對祂還有什麼威脅性，要當成新『電池』的替換者不是在機場被攔截了？而且祂還在機場大幹一場，所以要說現在取得祕法其一版本的祂融會貫通要以它來反制所有人，我還比較相信。
再說，女魔如果真的要找出副本早就動手了，不會讓其他人還在那邊準備法會的表演舞台，說不定對方現在連我們都沒看在眼裡。
我認為反而是要保護那名兇手的性命比較棘手吧？當然，我是指現實世界中還一板一眼要以科學證據辦案定罪的那群人。
兇手其實早在機場就要死了，那種靈魂與氣都被破的情況下，現在讓他還活著也只是活死人，但不得不承認他就是還活著，儘管三魂剩不到一魂了。
反正，女魔本來一開始就打算殺人，結果被那個妳說的姓黃的老頭和佛家人給阻止了，那祂肯定想完成祂的目的再次襲擊兇手，我是不知道為什麼兇手還是活下來了，女魔為什麼非殺死他不可，但現在看來，保護兇手比找祕法還重要吧？至少讓兇手講完動機和證據再死也不遲！」
話筒這頭的尹靜蕙洋洋灑灑的提出自己的看法，令張天師只得安靜傾聽，但實際上也認同這番見解。
「尹師傅果然和妳父親一樣是性情中人，邏輯清晰，而且稱呼他人用詞精準，看來我不必多費唇舌阻止妳，妳也是會到醫院，那屆時就請妳協助玄虛法師處理林庚呈的事。」
「張天師，妳是說要協助那位佛家人嗎？」尹靜蕙得知對方心平氣和的允准自己的行動，卻在聞聽協助對象時反而眉頭蹙起。
張天師在會場外點點頭，只是尹靜蕙沒有看見。
「是的，雖然玄虛法師認為自己有辦法，但……我認為現在還是不要再失去任何幫手會比較好。」
「那……找祕法的事我就交給自己人去辦囉？」
「可以的，反正事情有去做就好，能夠完成當然是更好。」
「老太……張天師，妳這跟慣老闆口吻沒有兩樣吧？其實妳早就盤算好這一步了，畢竟現在手邊人手不足，妳又沒辦法離開那些狗官，所以認為只要有人幫妳完成任務就好了？」
「我替妳父親感到驕傲。」
張天師在話筒這頭露出姨母般的欣慰微笑，雖然尹靜蕙還是沒有看見，但身為修行者的強烈第六感還是讓她爆了粗口。
遺憾的是話才剛到嘴邊就被掛斷電話。
隨後便演變成尹靜蕙隻身前來醫院與玄虛法師在林庚呈病房內會合的場景。
「您打算怎麼做呢？但我想，應該跟之前那個什麼署長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吧？林庚呈的三魂之氣所剩無幾也難以集中了，要將它喚出幫警察這邊蒐集情報可說是相當困難。」
「尹大師所言甚是。」
從尹靜蕙進到病房後與對方的第一句話互動開始，她就感覺此名佛道修行者非比一般。
除了那身乾淨整齊的黑大衣與褐色袈裟，談吐不卑不亢，年紀約莫三十多歲就有六顆戒疤，另外頭上一道疑似被刀械劃過的傷痕同樣格外引人注目。
以戒疤數來看的話，此人可說入門已有一定的年數或地位，當然也可能並非如此；根據尹靜蕙淡薄的佛學知識，那除了是地位、虔誠的象徵，亦有自律清心的用意。
不過這些也只是尹靜蕙從其外在單方面判斷出來的基礎，最主要的還是那平常人所無法瞧見的部分。
「看得出來玄虛法師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不過我的目的本來就是協助，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尹靜蕙語畢便離開床邊，由於房間在他們進入之前是無人狀態，所以主要光源來自外頭，加上此刻房內氣溫實在過於異常，令她想按下電燈開關。
「是張天師放不下心請您過來的嗎？」
指尖尚未接觸到開關，玄虛法師的話已來到耳邊，豈料一股猶如墜入冰窖的徹骨寒冷緊接而至，尹靜蕙感受到一絲危險立刻轉身同時取出銅製劍形法器，其身前一頭金黃與淺棕色交錯四足生物身影亦乍然現形，顯然是為了保護主人。
原來房內的低溫並非盤據在林庚呈身上的女魔力量所致，而是來自眼前這名年輕法師。
尹靜蕙剛入房時由於內部氣循混亂，以至於讓她沒辦法馬上判斷出異狀源頭，如今已昭然若揭。
這也是她判別玄虛法師非比一般的其一依據──不尋常的正道光芒與邪穢意念共存於一身的詭異現象。
眼前這男人身上竟有兩股矛盾氣場並存著！
若說女魔是人間的慾念雜質自我成長學習下的魔物，那玄虛可說是完全不亞於女魔的存在，只是後者還存有「人」的本質。
正因為人的本質孰善孰惡，所以在同時兼具光與暗的強大力量下才更加可怕；跟女魔相比，這樣的存在如同接近峰頂的超級電腦。
可惜的是，人畢竟不是電腦，因此女魔反而沒有能力成長上的限制枷鎖。
──為什麼這種人是強大的修行者？而且現在還主導著一部份我方主動權。這個人到底是敵是友？
思索過程時間宛如停滯，諷刺的是，期間玄虛法師都沒有正眼與尹靜蕙交會，目光依然落在沉睡之人身上，彷彿那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
見此，尹靜蕙判斷對方沒有敵意，稍稍放下警戒身段。
「嗯，張天師不放心，不過，我一開始是沒有想到這裡還會有一個人。」
「不好意思讓妳們擔心了，雖然說多一個人應該會比較順利。」
玄虛法師終於正臉相對，只是嘴上儘管致歉，那語氣卻和談論今天天氣不錯毫無違和。
看來這個人是真的站在我方的，縱使如此，尹靜蕙還是忍不住提問了。
「抱歉了，玄虛法師，隨便懷疑別人確實很沒禮貌，可是我還是想問……你身上到底背負了多少人命？」
此話一出，房內空氣再次凝結，尹靜蕙彷彿能看到自己口中吐出的寒氣。
不過玄虛法師倒沒有如真面目被揭穿一樣立刻變臉，依舊露出和藹微笑：「看來尹大師剛才就想問這個問題了吧？從您的心神感覺得出來。」
「玄虛法師果然深藏不漏，你那雙眼睛應該可以看到很多事物。」
「確實，如果您是指我們之間的那名第三者的話，看起來是隻……妖狐嗎？當然，魑魅魍魎與道巫修行者同行，甚至成為其護法其實也沒什麼稀奇的。
但我還是得抱歉剛才沒有控制好自己，下意識警戒了起來，所以才會影響到整個環境。」
言下之意就是彼此彼此的意思？尹靜蕙聽得出這番語意，然而對方可以理解自己帶著一頭「妖物」同行，多少提升了在她心中的印象分數。
「不過關於我所背負的那些人命與怨念的話，請容我們合作完後，我再利用時間細細說明，這裡就先讓我賣個關子。我可以先說──」玄虛法師此刻笑開臉的舉起手指向自己的無毛頭頂：「是和這傷疤與戒疤有關，它們沒有你們想得那麼神聖，至少在我身上是這樣的。」
尹靜蕙見對方態度良好且實話實說自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嘆了口氣後便緩步向前。
「同為與陰物共存之人我似乎也沒有質疑你的立場。」
「大師言重了。」玄虛法師重新站直身子，揮開衣袖拿起念珠，笑道：「我想沒有所謂真正的『陰物』或汙穢吧？那不過是外在世俗的粗鄙定義，非黑即白的事物在俗世上是幾乎不存在的，非黑即白是乍看簡單不過的純粹，實為不應存有的異常，縱使於西方樂土亦是。」
「哼！還真是非典型的佛家弟子。」尹靜蕙並非嗤之以鼻，只是哭笑不得。
「那現在回到這裡，如果是大師您來看，您認為該怎麼做才能接觸到林庚呈的靈魂，從中找出我們要的情報呢？」
「怎麼突然問我這個？我只是接收到張天師命令前來的協助者。」這次尹靜蕙是真的嗤之以鼻了。
只是玄虛法師聞言後又笑出聲來：「沒有所謂的協助者，你我是對等的合作者才對，不論哪個宗派亦是──」
「好啦好啦！」眼見對方又準備長篇大論，尹大師連忙舉起手來。「我大概知道你是想達成共識才方便合作。就像我剛才說的，林庚呈的三魂之氣已經渙散不少，就連元神也像風中殘燭一樣，現在他只是勉強維持住生命，什麼時候往生都有可能。
在這種諸多不確定因素下要重新從外部聚集魂、氣、神是很難的事，弄個不好反而會加快對方的死亡，我想說不定之後觀落陰反而更有效率一些。」
「不過上級那些大人們沒辦法給我們這麼多的時間挖出犯罪內幕，再說，之後以觀落陰的方式，不如用咒起屍鬼來讓這位先生親口說出實情來得好。」
「你別用一派自然的態度講那種借屍還魂跟起死回生一樣等級的術法好嗎？」尹靜蕙雙手環胸並翻了一個白眼。
「呵呵，據我所知，周家祕法亦是建立在這基礎之上的術式，可惜目前張天師那裡還沒辦法完全釐清術式內容，不然或許可以在林先生死後依循三女模式來取證。」
這一瞬間，尹靜蕙發覺到這名年輕法師身上不僅有著前述那些讓人感覺非凡的要素，還有一股異樣。
感覺眼前之人並不像個「人」，反而更像仿造活人製造出來的完美人偶，
只要撇除掉前述那些要素的話。
到底有多少人……不，是修行者可以笑著輕描淡寫講出先把一個人弄死，再讓它起死回生來讓自己套話這種事呢？
「反、反正……我覺得不可行！時間上也不允許。」
「確實可以料想到尹大師會否決此做法，林庚呈在靈魂上已經無法有所作為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不過我們都認同其元神，我這裡則稱之為『意識心』都還殘存著。」
「你說的是跟元神類似的東西？」這是尹靜蕙第一次聽到「元神」的另一種稱呼，有些感到新奇。
年輕法師點點頭，接著說：「基本上即是肉身連結靈魂的『精神體』，只不過，林庚呈身上僅剩殘破的三魂與尚完整的七魄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說三魂目前是在極不穩定又隨時會被外力破壞的情況下，那自然我們就只得接觸其留在肉身上的七魄，也就是喜、怒、哀、懼、愛、惡、慾，這方面可以透過精神連結五陰──色、受、想、行、識，來重現他生前種種片段；就算目前沒辦法讓他醒來，還是可以透過那些留在他體內的生前片段找出動機與其他線索。」
身為道茅修行者的尹靜蕙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一連串做法說明還未消化，對方不待她反應過來，已重整態勢，手持念珠表現出認真神情。
「所、所以我現在要做什麼？喂！先給我說好啊！」
見年輕法師閉上雙眼，再次勾勒起嘴角。
「我們接下來要進入屬於林庚呈的『世界』，不過沒有那麼容易，我相信比起鏡中幻境，那裡是更加險惡且支離破碎的，我希望妳們兩人除了可以幫我開路，同時……保護我。」
這時，尹靜蕙才發現房門正被緩緩轉開，三名與陰物共存之人正式齊聚。
註：
五陰，即五陰身，為三界眾生生命組成之元，指「色、受、想、行、識」五種，亦有五蘊之意。
三界眾生脫離三界即可超脫生死，佛教五蘊中的「色蘊」涵蓋物質世界之五行，其餘四蘊屬於精神世界；而精神與物質的結合即成三界眾生的生死活動，五陰正包含了意識心，存在於肉身之中。
壽命盡時五陰即滅，五陰未斷之業種將由如來藏所生之「中陰身」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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