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匣梵焚火

 

  玄虛法師透過死者之眼所見的林庚呈容貌與今相差不大,同樣是容易吸引他人目光的相貌堂堂,儘管未與對方實際交流過,整體清爽整潔的外表與得體衣著,乍看之下是個富有修養的青年。

  當然,作為修行者的玄虛除從第一印象端詳,如常人藉由言行舉措審視內在,亦以深入觀察其氣息來判斷此人的深層人格。

  從死者容貌自然是無法看出玄虛觀察林庚呈後形於神色的嚴肅反應。

  ──這時候的林庚呈就已步入三毒的不歸之道了嗎?

  林庚呈的氣骸虛像在玄虛眼中混濁深沉,不過仍與現今的他有所不同,是尚可透過稀釋化解看清靈魂本質的狀態,但無可否認這時的他不如外在給人的正面印象,內心早已形塑起算計、仇恨與貪欲的高牆,有一層汙濁霧霾伴隨泥沼般的奔騰氣旋壟罩在最外側。

 

  這意味著林庚呈因某種緣故深埋了不想使人參透的一面。

 

  玄虛知道即是天人亦可能觸染三毒,作為凡人的林庚呈豈有不涉之理?所有業因皆由人事地共同組成,若是單觀此人是無法勾勒出完整因果圖像的,這也許也是他的視角之所以會出現在死者身上,而非以林庚呈為第一人稱。

  內觀七魄正是藉由留存連結其中的生者生前種種色、受、想、行、識

重現各式片段,猶如不經主觀角度觀賞一部人生電影般,如今以此找出事件動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

  因如此玄虛亦可同步接觸到那些與林庚呈接觸過的人物,取得更加全面的資訊。

  只是棘手的前提除了無法從第一人稱視角正確感受主人公的情感內因,現在在七魄也不完整的情況下,恐怕取得的資訊亦有限,更不用說之中還有不斷阻撓,佔據絕大部分抵擋障礙的王美鈴的力量。

  ──究竟為什麼先是失去愛女的妻子,如今仍死死固守殺害自己的丈夫的秘密呢?

  看來就算能透過外力取得王美鈴主體意志的獲准,然而,過程中仍需掃除留在其中的意念和情感雜質;沒錯,那也是女魔生成與壯大的成因,女魔遵循王美鈴死守祕密的執念。

  可是這份源自王美鈴的執念究竟是出於保護自己、女兒,還是林庚呈呢?玄虛內觀同時也在腦中推敲著背後緣由,但其實以現階段取得的資訊來看……

 

  王美鈴似乎保護丈夫的意識勝過於自己或是女兒。

 

  這確實是很荒謬的猜測,然而,從王美鈴協助處理女兒林函薰的屍體,還有從一開始僅遵循其他兩女掃除生者的意念,到如今仍死守在這名丈夫的內在精神世界來看,也許在她眼中──林庚呈反而比誰都還要重要。

  儘管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現實中的確有這類重度依賴他人至不惜犧牲自己性命的案例。

  作為死者的玄虛一邊觀察片段場景一邊思考同時,眼前景象果然又開始急速翻轉。

  見原本林庚呈身旁表現出活人之姿的王美鈴突然臉部血肉融解,皮囊下露出那張陰慘如紙的可怖面容,朝棺木內部直逼而來,對此玄虛蹙眉並緊握手上念珠,以咒法伴音變化出金盾護體。

  頓時棺木碎裂、天花板崩解,他知道這是即將脫離的轉場,卻沒想到在這短短過程眼前轉瞬漆黑,自己似乎被關入一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匣中,其中還有不停搥打與哭叫的童音。

  玄虛從中聽出是某名孩童正呼喊著兄長,沒多久,一道引入光源的縫隙出現,他看見縫隙後方站著一名孩童正臉帶訕笑的俯視自己。

  可是孩童的臉很快又轉換成一陣無法看透的五里霧,下一秒竟出現林庚呈毫無憐憫的神色,接著則是玄虛自己的父親

  痛苦記憶再次席捲而來,玄虛回到年幼時期身處住家倉庫的場景,無論他怎麼哭喊、敲打,始終無法獲得外界的協助,又餓又累又無法入眠的他被困在有著老鼠、蟑螂的牢籠之中,只不過上天仍不棄施予了憐憫,儘管開啟那道束縛他身心牢門的人,也是不容質疑且地位無法撼動的一家之主。

  而後,又是一場劇烈的大火,這次玄虛,不,陳玄造沒有置身火場,亦沒有渴求再見「始作俑者」一面,僅如木樁杵立在被業火吞噬的住家大門前。

  年幼的他微微勾勒起嘴角,宛如正在欣賞一場美妙煙火,徹底無視那最終來不及爬出大門,逐漸被大火帶走皮膚、血肉、器官、生命,一家之主的可憐屍骸。

  汗水流過玄虛的額頭,他感覺全身猶如置身焚火之中,卻也像身處冰窖,他沒辦法弄清這到底是恐懼、愧疚、憤怒,又或者是冷熱之下的身體反應。

  他不停閉上雙眼唸咒,即使在這裡閉上眼睛毫無意義,自己依然可透過精神五感觀看到一切,但總算還是讓心神冷靜了下來。

 

  「被囚禁在別人設下的牢籠中是什麼滋味呢?陳玄造。」

 

  那是住持的聲音,卻也是一名女性在玄虛耳邊道出的質問。

  乾啞的老者嗓音與成熟女聲重疊,冷寒之氣觸碰到他的皮膚,只是玄虛速結手印兩手揮並,再度驚險挺過本次考驗,前往另一塊留存魂魄中的場景。

 

  這次他先是耳聞令人害臊的男女歡愉,隨著極致亢奮與虛脫告終後,亮著昏暗夜燈且四處散落著衣物的凌亂房間中,影子被映照在牆壁上的男子坐起身來舉起床頭櫃上的黃湯入口。

  玄虛發現他的視覺角度極其低矮,床鋪與他之間有著需架設短梯或使勁跳躍才能攀爬上的高低落差,另外即使視覺可以分辨出色彩卻始終朦朧一片。

  然後,一隻纖細雪白的手自床上一角伸出,很快又縮入其中。

  「……心吧,我和……不一……

  不只視線模糊不清,沒想到連語句也無法聽得仔細,但其實更像是聽到一段語句,自己卻沒辦法理解般的堵塞感。

  儘管如此,玄虛還是能知道發言者聲似林庚呈。

  豈料,這道聽似林庚呈的聲音緊接著卻突然高亢放大了起來,床鋪亦出現劇烈震動。

  「閉嘴!就說……給我…………你和你…………

  不行,能夠理解出的詞彙極限僅如此,玄虛對此略感焦慮,與此同時,視線的主人似乎感受到異樣氛圍發出一陣嘶叫,視線也在緩緩後退。

  終於憤怒的男人探出上半身,隨即是一個巨大物體飛至面前,差點就打在玄虛臉上,但視線主人馬上靈巧躲過,場景畫面飛快掠過,男人的怒罵也跟著拋在腦後。

  「我就是討厭…………

 

  片段結束後周遭暗了下來,玄虛緩緩睜開眼睛,他再次進入一個密閉空間中,並感受到擁擠、震動以及外頭某種重物敲擊聲響,很快推斷出被轉移到何種場景。

  「喂!師傅,這樣就可以了吧?但這也太耗費力氣了。」

  「我不懂為什麼我也要來處理別人的爛攤子。」

  「貴為局長之子卻犯下擄人、性侵、殺人等罪,我想這個內幕爆出來,應該比起一樁家暴埋屍案還要精采呢。」

  是三名男性的對話,其中依然有林庚呈的聲音,依照玄虛所得的現階段資訊,不難猜出其餘兩人的身分,不過接下來傳入耳中的女性嗓音倒是令他倍感意外。

  「此為祕法指引,如果不這麼做,你們將難逃一死。」

  該女性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不過玄虛隱約嗅出對方情緒中蘊含的掙扎。

  「如今法師也不得不因此自保了吧?不然我們都會一起下地獄。」

  「夠了吧?也該把人還給我了!」

  重物落至上方的聲響持續著,其中傳來林庚呈的語帶戲謔,以及與其對話女性的憤怒,不同於前次無法理解語意的屏障,這次玄虛要面對的是外頭逐漸厚實的沙土。

 

  沒錯,他再次回到了棺木中,只是這次身旁還有另外兩具屍身

 

  但比起這駭人的際遇,重點還是生者之間的對話。

  「好……那我有個條件。」林庚呈的聲音在此停頓,接著又說:「把祕法給我,我會帶妳飛一趟……可以吧?反正也是在……箱子……

  ──原來如此,這就是周家祕法被轉移到林庚呈手上的真相嗎?那麼與他言談之人無非就是周孟欣的母親了,兩人在這之中所提的某人應該就是被藏至某處的周家一家之主,然而關鍵訊息被沙土給阻隔掉了。

  就在此時,棺木內部突然出現火光,見此玄虛暗叫不妙。

  「嘻嘻……你也喜歡蠟燭嗎?」

  輕柔又稚嫩的提問,卻再度勾起回歸陳玄造身分的年輕法師的深沉恐懼。

  他又一次的被拉回憶地獄,眼前閃過家人與自己慶祝生日的天倫場景,隨後火光點著狹小棺木,玄虛如自己的父親一樣,即將成為被火化的可憐屍骸。

  其他兩女的屍身亦伸長髮絲與液化的血肉,攀爬至他的全身,更要命的是他沒辦法透過聲音念誦咒法,手上的念珠竟也斷裂四散。

  玄虛接著留意到被火光映照的棺木蓋上頭有一條細長的蠟筆畫痕,在被蒼白小手拉至面前同時,正好與五條散開的線條相連,那是一根火繩又或者是蠟燭的圖像。

  「叔叔也來許願吧……就像那天的我一樣,許完願望就死了!哈哈哈哈!」

  毫無通融或是存有交換條件的空間,此刻的林函薰已徹底突破生前遭遇的制約,幾乎與女魔的雜質同化,許下的願望天真又惡毒,也反映願望本質即為人性的渴望,只是無垢皮囊下所承受的沉重渴望,更是真切到如一發不可收拾的燭火,欲將一切燃燒殆盡。

 

  受困於苦痛又無力翻轉結局的形骸牢籠中,不是藉由力量破繭而出,就只能接受焚火的灼燒,之後不是置死地而後生就是化為枯骨粉塵,又或者……自己成為那把燃盡焚火,最終於虛空中找尋曾經存在的解答。

  然而這些都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在虛空中,解答根本就沒有意義,特別是對於本來就不存在的情感雜質而言。

 

  「也太狼狽了,玄虛法師。」

 

  大火之中,猶如迴光返照亦如幻象,一名綁著深藍色腰帶,身穿白綠漸層色唐裝,頭上有著一對褐色獸類長耳,臉蛋小巧圓潤的女孩出現在玄虛眼前,受擠壓的狹小空間與林函薰因其現身轉瞬而逝。

  焚火仍灼燒著,卻也照亮化物之女面帶憐憫的側容。

  「開始了嗎……

  撿回一命的玄虛,低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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