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無聲拾遺

 

  跳脫外界進入靈軀內宇宙的念想冥思,此抽象空間空泛無際卻也壅擠雜亂。

  要進入此番狀態未有太大門檻,普通人亦常以念誦、聽取經文,或是直接閉目端坐,讓自己集中心念,放鬆但不放空,暫時放下俗世的紛紛擾擾,透過心性的提升達到對自我的認識,進而去除煩惱,重拾自然與靈性的連結。

  如此作為是為「禪修」,也是世俗所知的靜坐。

  儘管尋求內心平靜的一般人,與尋求更高層次禪意的修行者得到結果有所不同,但都是自我修行的表現。

  事實上,人是不可能完全阻絕肉體接收到外在訊息的,除非是進入如今有學術證實經常作用於運動員身上「zone」的概念,不過那也只是短瞬之間極其專注、排除他物的心流狀態。當然現今其亦可套用到各種人類所面對的場合與情況中,但勢必無法與須內觀冥思的禪修相較而論。

  之所以這麼說,在於進入冥思後,人的身心感受力反而會因進入排除掉雜念的「無」,致使更多的外在影響跟內部意念魚貫而入;猶如還來不及過濾就接水的空杯。

  所以才稱這樣的念想空間看似無際卻也雜亂無比。

  在欲達更純粹、精準禪修的修行者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清楚認識自我的內觀僅僅是一個過程,面對渾沌無序虎視眈眈準備進入杯中的汪洋,如何構築拿捏得宜的防線,遴選精粹能夠契合自己的解答達到領悟的境地,方為各自禪意的表現。

  簡單來講,即是於這樣的冥思下用每個人的方式排列組合空虛中的無數訊息,只要找到可以理解、能夠解釋,有跡可循,可以說服自我甚至於他人的解答,不乏就是一種頓悟。

  當然,這樣的過程中,也更能使人清楚七情六慾、道德倫理、自然法則,以及人治之世下的道理,而非單純只是說文解字或是各自解讀的鄉愿。

 

  玄虛法師已經不止一次於「念想空處」中內觀自我取得頓悟,對他而言,每次進入這般狀態(修行),都是一次新的獲得;從中以新的角度獲取檢視題問的機會,而如何藉此新舊結合並融會貫通就取決於個人的大智慧了。

  因此,此刻經由開啟「心眼」見到林庚呈之妻魂魄前來之際,在對方決定一點點敞開藏於身上的記憶、意念與感受下,未經過言語,他亦已能從中獲得訊息。

  不過,他也再度經由那些事物與自身一切的連結,換取了新一輪的理解跟體悟。

 

  眼前不是什麼身姿可怕、面容歪曲,全身被黑髮覆蓋的可怖女魔,只有一名長髮及肩,身穿淺藍色襯衫搭配深色裙,頭半低垂著的女性。

  玄虛很清楚,這個人即是此時被他封印於羯摩杵中的林庚呈之妻──王美鈴。

  這是王美鈴首次以生前之姿出現的模樣,可謂與如今面目全非的女魔相差極大。也說明排除掉一切包裹在身上的雜訊後,面目可憎的鬼怪背後,其實都不過是荒唐世俗下的凡人。

  黑暗中,王美鈴的魂魄身姿不時閃爍,如同閃動的電視畫面中的人物,然其周遭也非僅是單純的黑暗,是一樣不斷變換其生前夾雜玄虛歷經過的諸多場景。

 

  樹林、住家門前、浴室、房間、客廳、火燒的寺院、一片漆黑的狹小空間、倉庫、樹林、住家門前、街道──

 

  幾乎是毫無規律的快速轉場,唯一不變的只有站在中央的王美鈴。從這玄虛看得出即使願意敞開心扉,對方仍處在心緒、意識與記憶混亂的狀態。

  倒不如說,是尚且感到猶豫。

  見此,玄虛同步念誦定心咒文,混沌才方得稍解,場景最後止於由黑白冷色調組成的肅穆場景。

  他看到王美鈴的穿著已換成全黑裝束,同時正與他一樣正念誦著經文,隨即起身經過面前。

  玄虛一眼便認出這是何處,是他最一開始內觀林庚呈時所見的葬禮現場。只是,兩者有所不同,這次他可透過旁觀者視角綜觀全局。

  他看不到棺木中躺著是誰,不過藉由靈位上得知了這名僅中年就離世者的男性姓名。

 

  林癸涀

 

  然後是和那時候所見相同,林庚呈從旁攙扶並安慰著哭泣的王美鈴,至此,死者身分無疑明朗。

  但也與此同時,他看到王美鈴身後站著一名老婦。

  這名老婦獨自一人柠立後方眾親友前,正看著林庚呈與王美鈴,然卻是雙目圓睜、神色嚴肅,一手還緊抓著一條沾有不明紅色印漬的手帕,看似正怒火中燒又或者是強忍著某種情緒。

  另外還有一名坐在後方前排座位上的老者也正以幾乎同樣的表情看著兩人,不過細看可以發現他其實更關注林庚呈。而雖然他與老婦的神情近似,其中憤恨情緒更尤為明顯,沒有如老婦那般尚參雜著什麼樣的掙扎。

  最終老人嗤之以鼻悶哼一聲地起身,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離開現場,過程中不少人上前慰問或攙扶,徒留老婦、林庚呈與王美鈴三人在棺木前。

 

  玄虛接著定睛一看,豈料王美鈴已變成一名小女孩,同樣也是在念誦經文,只是這次她是坐在椅子上,棺木則旁換成一眾著黑衣的大人正在弔念,或談或悲。

  王美鈴年齡看起來應該還不到十歲,她手持小冊牙牙學語念誦經文的樣子十分突兀,而那群大人也未留意女孩這般狀似囈語的舉措,直到她身旁看似母親的女性溫柔制止。

  接著「母親」將王美鈴摟在懷中,不知在她耳邊說些什麼,小小的腦袋點了幾下頭後,一道高大的男性身影來到兩人身旁,這時該女急忙站起並遞過紙巾與礦泉水給對方,面露誠惶誠恐。

  此番同樣是葬禮現場,不過很明顯是王美鈴小時候參加的某位親族的葬禮,玄虛對同樣場景的連結不感到意外,也從中看出了王美鈴想要闡述的內心世界。

  而這時候,玄虛發現現場雜亂人聲瞬間消弭,下一秒王美鈴身旁女性見丈夫走遠後,於女兒耳邊低語。

  不,那是王美鈴刻意要讓他聽見的。

 

  「記得以後不要像奶奶那樣,那是會被警察抓走的,也會被大家討厭,知道嗎?」

 

  接著年幼的王美鈴忽然抬頭與玄虛對上目光,嘴巴一張一闔不知在說些什麼,不待聽清楚,已見一名穿著連身白色衣裙的小女孩附耳其身旁,原來是王美鈴轉眼已長大成人,正蹲在小女孩身邊,貌似在交代對方什麼事。

  場景位於家門前,這一幕可謂一對母女的互動,而玄虛一眼就認出白色衣裙的小女孩是她與林庚呈的女兒──林函薰。

  眼下林函薰似乎正準備出門,身後揹著書包大概是要去上學,聽完母親的交代後便轉身離開,只是回頭的神色狀似帶有猶豫,緊接著就是跑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王美鈴才發現神情肅殺的林庚呈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後,腳步一個踉蹌差點跌倒,剎那,一陣淒厲的貓叫聲從門扉後方傳來。

 

  貓叫伴隨王美鈴的叫喊,場景亦瞬間暗了下來,然後是對方摔倒發出的碰撞聲響,鍋碗瓢盆撒落一地。

  「我還以為妳是真的對我有愛,王美鈴妳究竟要讓我失望到什麼地步?

  地點是在廚房,林庚呈的背影擋在玄虛面前,話音剛落,便是暴行接連而至的殘酷過程,致使玄虛忍不住停止經文的念誦。

  「對、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是什麼意思?」

  不顧妻子的哭喊,林庚呈就像打沙包一樣使勁揮拳,接著又說:「妳跟小薰都準備要拋棄我不是嗎?妳們是不是想逃了?這就是妳所謂遵從相夫教子的精神?我想妳母親應該跟我同樣失望才對。」

  隨即又是一道重物打在人體身上的悶聲讓哭喊中斷,只是接下來卻出現讓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林庚呈竟然忽然跪下身來將妻子摟在懷中,一分鐘前的家暴丈夫轉眼變成淚流滿面的小男孩。

  「不要、不要離開我!不要拋棄我!我會改的,我不會讓你們失望的!對不起!」

  黑暗中,玄虛隱約看到不成人形的王美鈴似笑非笑的歪斜頸脖,並丟下手中某個物品,緊接著回抱懷中的「丈夫」;而這一幕亦轉瞬與兩人於房內同床共枕竊語歡愉的場景切換重疊。

  「乖孩子……我怎麼會拋棄你呢?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躺在床上抱著林庚呈的王美鈴同樣似笑非笑語氣顫抖的說著,僅是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所以這就是妳眼中的林庚呈,應該說,是妳眼中的『世界』嗎?」

  轉場至此中斷,王美鈴仍柠立於黑暗中,只不過周遭已無各種閃動場景,只有化不開的混沌氣息。

  然而,對方的回應卻是未發出聲音的嘴巴張闔,垂著首,目光也沒有和玄虛交會。

  即便如此,年輕法師還是從口型與王美鈴魂魄發散出的意念做出了解讀並回應。

  「不,妳的祖母早已試著突破那被外界窺探、審視跟身心受囚的痛苦,和妳們母女本質上還是有差異的。這話雖然不中聽,卻是事實。」

  然後,又是一連串的無聲以對,玄虛眉頭漸漸緊蹙。

  「可是,論守護家庭的本質,妳還是沒有做到不是嗎?」

  瞬間,混沌氣場帶來激動情感的躁動,那是憤怒與不甘,同時也是對自我的質疑,對這個世界的質疑。

  儘管如此,王美鈴仍在極力與玄虛辯駁著。

  「……」然後玄虛先是沉吟,才帶著沉痛又不捨的口吻開口:「很遺憾,在我看來,也是從現有妳、妳女兒,還有林庚呈所帶給我的訊息的感覺,想要守護林家的反而不是妳,當然也不是林庚呈,反而是你們的女兒。」

  終於,王美鈴抬起了頭,卻也全身癱軟的跪倒在地,期間,黑暗再度被另一個場景填滿,玄虛與她正身處在浴室之中。

  只是兩人之間卻有一道模糊不清的屏膜阻隔著,然後在那之中是一個正不斷揮下手中凶器的男人。

  「王美鈴女士,這就是妳想要守護妳的『世界』的最終下場,同時也是只想守護自己『世界』的妳的丈夫所給的答案,妳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不是嗎?  

  除去那一層層包裹在冠冕堂皇理由下的現實,你們所看到的自我到底又是什麼樣子,如今也不用我再多說了,因為它已經很清楚的擺在眼前。

  然而,至始至終,我都沒有在這裡面看到林函薰的影子。

  至此,亡妻終於再也無法止住淚水,一隻手摀住臉無聲哭喊了起來,她的上半身捲曲而起,猶如要用另一隻手擁抱自己,也擁抱那最終被自己排除在內心世界外的孩子,她的親生骨肉。

  玄虛見狀不住哀嘆,並感受到有股灼熱氣息悄悄來到身後。

  那道氣息他是再熟悉不過,那也是過去他所想要守護,代表自己新生與「內心世界」同等的存在。

 

  ──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

 

  玄虛想起女魔之前質疑他的這句話,而那隻被焚寺之火燒灼,焦黑如枯枝般的老住持手掌,同時攀上他的肩頭。

  「我們沒有什麼不同,都害怕自己的世界分崩離析,但最後能夠拯救自己的從來就不是依賴或是其他的外來之物,最終我們都得回頭追尋自己。

  想想除去那些身外之物,我們還擁有什麼、留下什麼彌足珍貴的事物,然後……我們將重拾起它,繼續咬牙向前,重新構築專屬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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