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參、關於非人的初步結論
「有人跟著妳過來了。」
毫無疑問，離開堤防前曹明淵的這句話帶給尹詩雯極大的心理壓力，亦同時勾起不久前糾纏她的惶恐陰影。
該陰影即是預知夢中所見徐福老人造訪古蟬坊搶奪《搔耳》的過程。即便事後在尋求警察加強巡邏書店周遭至抵達鯤籠村前一切無事，然而，如今聽到有人跟來這幾個關鍵字，第一湧現腦海中的，莫過還是那張徐氏老人的扭曲臉龐。
不過，也僅是如此；沒錯，就只是這樣。接下來尹詩雯便繼續隨曹明淵從派出所與海籠國小前的彎路回村，不是折返捷徑。
路途上兩人依舊如老友般(只是看起來)沒有停下交談，但隨著岸路程越走越遠，尹詩雯的不安亦如漸深的夜色逐步堆疊。
「──可惜沒辦法聯繫上這些故事提供者，這的確會造成我們在為謎題尋找解答時的阻礙，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倒不如說，老師若請對方留下姓名或聯繫方式反而才奇怪，畢竟這本筆記沒有打算申請營利跟發表，而是單純從您雙親那邊接手的。」
「是啊……但遇到醫生您也很幸運。畢竟我才像無頭蒼蠅，需要從頭釐清故事內容跟找線索。」
──這是發現有人偷偷跟在我們後頭的後續反應嗎？還是目前尚未知對方是否帶來威脅或只是剛好感到好奇的村人，故作沒發現對方的言行，仔細觀察的策略？
面對身旁這名知識份子的舉措，尹詩雯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玩弄了，搞得她現在想回頭確認不是，停下紛亂的思緒也不是。
說不定後面根本沒有這一號人物，徐福怎麼可能有那閒情逸致跟著她來到此偏僻村莊？假設真的跟過來，也應該趁著醫師未出現前就上前搶書才對。
還是說，這只不過又是一場精神科醫師欲旁敲側擊自己人格特徵的突發奇想？但未免也太過突然；假如真的是玩弄她到底又能得到什麼呢？
尹詩雯忍不住反芻方才兩人的對話內容，卻也很快的得出一個驚人結論。
──肯定是我剛才一直打斷他講話，他才想到要這樣捉弄我！剛才那抹微笑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個驚人結論在兩人經過派出所仍是什麼都沒做後進而轉為惱怒，尹詩雯終於按耐不住想要回頭，豈料竟被對方直接摟住肩膀，讓她差點叫出聲來。
她當然有閃過「不如以被陌生男子騷擾的方式跑進派出所」的念頭，但前提是沒有被緊接而來的話完全拉走注意力。
「時間也晚了，老師有打算留宿在哪裡嗎？」
「啊啊啊啊啊──這、這這這……」
與其說是完全被那勾人攝魂的低沉嗓音給魅惑，倒不如說是本就亂成一鍋粥的腦袋幾乎失去組織語言的能力，連帶想要衝入派出所的理由也瞬間忘卻。
而掌握語言跟情緒的主導權，的確是專業精神科醫師的手段之一。
「老師忘記剛才在堤防那裡的時候我就問過妳了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曹明淵輕嘆了一聲。
「啊啊啊！這個、這個……我是沒有這種想法啦……但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是──」
其實尹詩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講什麼，不久前走下海堤時的對話更可說忘得一乾二淨，基於受人尾隨以及曹明淵詢問她是否一起留宿的強烈衝擊。
不過，此刻反而將她的不安給排除掉了。
而以上，確實是曹明淵的刻意為之。
直至兩人接下來抵達村子麵攤時，這名醫師已然對「尾隨者」的身分設想出一些猜測，時間來到晚上六點半。
落座後，曹明淵做了大致餐點介紹，隨即以眼神跟手勢拉回尹詩雯的魂魄。此番不僅暗示對方接下來繼續不要打草驚蛇，另外也暗指那名尾隨者尚未離去。
回魂的尹詩雯見此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重拾來村目的，決定先從曹明淵的背景問起。
「醫生您說小時候曾住在這裡，那麼親戚或雙親都還住在村內嗎？或者是，舊房子是否還在村內？」尹詩雯一邊吃著陽春麵一邊問道。
對方越過她的肩頭瞥了一眼，很快就給予回答。
「村中已經沒有跟我有關的人了。據我所知，就算是小時候的玩伴，也早就離開這裡到大城市發展。這裡實在太偏遠，導致發展緩慢，又因年輕人紛紛出走，所以村子早就喪失應有的活力。
目前因資訊傳播迅速也公開化，才逐年湧進想來這裡一探究竟的網紅、遊客或攝影師等前來，村子因此獲得本市少數幾處不為人知的世外桃源美稱。」語畢夾起乾麵。
「的確，我找到的資料也是這麼說。」接著尹詩雯有點難以啟齒的又問：「所以你的親戚跟雙親離開這裡是──」
「單純是想搬到比較便利的大城市，另一方面則是被自己的孩子接過去的。」
「原來如此！」
這裡曹明淵對尹詩雯鬆一口氣的背後考量了然於心，先是輕笑一聲再給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我的雙親早就離開人世了。」
語氣中所帶的淡漠並非長年接觸唯物科學與從醫下的理性，而是試圖無視那擾動心思的思念。
與此同時，又是一股伴隨說不上來感覺的零碎記憶片段，從腦中沒來由地出現。
「唔……這……」
「沒事的。我猜妳一開始也存有這種猜測吧？」
曹明淵見尹詩雯仍然不知做何反應，於是決定將話題切回兩人著重的謎團
核心。
「對於『詭異廣播』這件事，我可以很肯定的指出年幼時確實沒有遇過這件事，雙親也沒有向我提及；但是，這座村莊的村內廣播機制確實存在，所以我打算今晚就前往村內唯一一座廣播塔那裡看看。」
曹明淵憑著薄弱的記憶決定屬於自己真相探尋的具體一步，尹詩雯則是用力點點頭。
畢竟不久前探究「邪紅」無果的她，接下來也只能跟隨醫師的腳步走一步算一步。何況現在還有名尾隨者，單獨行動無非風險甚大。
「那我也一起去！」接著她又說：「對了！所以有關村內唯一的那座廟，是真的有定期舉辦神秘的祭祀活動嗎？」
曹醫師回想了一下，然後說：「嗯……這個我就無法給出明確答案了。因為我的記憶很模糊，不過確實也因這樣想起了雙親有提醒過我，沒事不要一個人跑到那座廟的後方。」
「廟的後方？」尹詩雯皺眉復誦關鍵字句，不禁思忖那確實是古怪的叮囑。
一般父母會特別叮囑小孩不可以跑到某個「特定地點」嗎？
「這點算是雙親當時與我住在村內時，對我做出的唯一警告吧？所以我同意那座廟確實神秘，但不確定是否有特地為死者舉辦的祭祀活動。」
此時，尹詩雯回想起《神秘客》故事中所提到身穿馬褂，臉上還覆蓋著大塊黑布的詭異人物。
「這麼說來，《神秘客》中所提到的那位看似『死神』帶領靈魂前往那座廟的詭異人物，我似乎有在某個地方看到過。不過那時候我只覺得奇怪，並沒有向雙親求證。」
曹明淵回想剛才閃過腦中的記憶片段，即便無法確定是否真為自己的記憶，然而，他確實無法否定隨之而來的真切詭譎感。
若說記憶可以偽造，那是否也能認定感覺也能夠偽造呢？只是假如存在這種可能，那恐怕連帶肌肉記憶也存在仿造的但書，屆時無非任何記憶都將成為不是出自自身的虛構了。
如果跟自己有關的一切都是虛構，那到底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存在意義的呢？
──不，唯有建立在相信下的質疑才有可能得到真相。就像眼前這名女子所說的。假如什麼都以抱持懷疑為前提，那科學、玄學，甚至是人性都不存有發展進化的空間了。
由此可看出曹明淵醫師的想法是真的多少進行了調整，所以才這麼快就將閃過腦中的記憶片段脫口而出。
「是親身撞見嗎？」
曹醫師搖搖頭，放下手邊筷子回答正確答案。
「是在曾祖父母的黑白照片中角落見過。」
就在這時一股冷風吹來，曹明淵少見的湧現雞皮疙瘩，頓時令他憶起當時的鬼壓床加上靈魂出竅的體驗，連帶產生周遭猶如被深不見的黑所包圍，他與尹詩雯正置身徒有孤燈照亮的汪洋舟船中的錯覺。
藉此一想，他們現在所處的入夜後的鯤籠村，不也是極其相似的寫照嗎？
「意思就是說……這名『神秘客』是自古以來就存在於這座村莊囉？然後負責掌管這座村人死去的靈魂，或是祂會提前到對方家中等候。如果加上那座廟確實也舉行專為死者的祭祀活動，那麼一切也就合理起來了。」尹詩雯低頭思考道，手上的筷子抵住下巴，身子隱約因冷風而瑟縮。
「嗯……有可能，但是否為正確答案我不確定，只不過，暫且可以以這個結論來為我們代為解答。」
這也是不久前他透過檢視《搔耳》相關故事導出的「初步結論」
「只是，《上吊屋前的女訪客》中那名紅衣女子，竟然也出現在這座村中某座民宅前又該作何解釋呢？」
尹詩雯話鋒一轉，將焦點轉移到另一則關聯故事，曹明淵則接續道出同屬「初步結論」的假設。
「有可能跟我之前一樣，處於『靈魂出竅』的狀態，又或者是透過意識與情緒孳生而出的產物。當然也可能與那名身穿馬褂的詭異人物一樣，是負責帶領死者前往那座廟的使者。」
曹醫師其實不太喜歡這類生靈、靈魂與情感留存影響自然磁場跟產生獨特電波的非主流科學理論，過去在尚未體驗鬼壓床跟靈魂出竅前他一律將其視為偽科學，但如今似乎也無關討厭與否，就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套用的元素。
「為何醫生會這麼想呢？」尹詩雯睜大眼睛好奇問道。
「老師，您忘記被這名女性按過門鈴的那戶人家最後怎麼了嗎？家庭成員不是失蹤就是自殺對吧？如果說，這名女性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帶走生者靈魂，那麼其為死神也是有可能的。」
「收割活人的靈魂，獻祭給那座廟嗎？不！是供俸在廟裡面的……可怕『東西』？」
書店管理人語氣明顯在顫抖，然而曹明淵只能直述腦中分析出的可能，無法兼顧聽者情緒，頂多補充說明。
「不無可能，也只有這樣才能將兩則故事連結起來。不過『神秘客
』是為了帶走『既定死亡之人靈魂』這個假設也可能會被推翻，兩人說不定都只是單純為了索命的鬼使神差。」
「但……但如果是這樣，為何那名女性要進入那棟民宅呢？就是被前女友殺害的那名男子，小時候跟同伴夜裡看到的那詭異一幕。」
「這也是我為何提出該現象可能跟靈魂出竅有關。」醫師舉起食指正色道出一個更加跳脫邏輯論點的說法：「說不定那名女性根本沒有死去，而是一直住在那棟房子內，跟自己唯一的老母親住在一起。」
尹詩雯聞言後不禁陷入沉思，桌上的晚餐就此沒有動過，不久，也脫口而出使人駭然的可能。
「真是這樣的話，他們現在也已經離世了吧？如果都還在世，那麼──」
「這就是我們來到這裡要去確認的事不是嗎？」
曹明淵對對方的猜想不感到意外，再次提醒兩人到這座村莊的目的，試著以微笑化解緊張氣氛。
至此，他最初所認為單純的女患者經歷故事，如今在《搔耳》釋出更多線索後，貌似進入更加曲折離奇的迷宮，又身陷如黑水之下的海流；只不過，卻反而讓人感覺這座名為「鯤籠村」的故鄉舞台，似乎正上演或準備上演，又或是早就上演了什麼。
他也不禁轉而看著尹詩雯以及想像那本《搔耳》書冊帶出這些謎團，這一人一書來到此地與自己相見的背後意義，那個在「命運巧合」跟「調查謎團」下的衍生意義。
就如從科學角度反向推導出根源的方式，又或者……一切不過是引導出既定結果的過程。
「詭異廣播……因看到那名女性而有了預知某些人會遭遇變故的特殊能力；詭異廟宇的神祕祭祀活動；那名女性為何想要按門鈴，很多、很多未解的謎團……」
聽著尹詩雯喃喃道出接下來須去一一釐清的疑問，曹明淵的目光再次拋至其身後，豈料這次竟看見麵攤外數公尺的路燈下正柠立著一名有著黑色長髮身穿紅色連衣裙，被劉海蓋住蒼白面容的女子，瞬間涼意再至，但待回神時，那「人」卻已消失。
「住下吧！今晚。」
「欸？」
這是曹明淵基於當下所見所想後的判斷，也是又一次的少見衝動決定，果然尹詩雯聽聞後馬上發出驚呼。
今晚將會是漫漫長夜。
只是下一秒他才猛然發現，那名尾隨者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猝不及防從旁逼近的身影。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