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真人道論
一張頭上頂著似丸子造型髮辮，有著一雙如貓科動物明亮大眼的小巧臉蛋探進門縫，在與開啟眾修行者保護政務官員所在的飯店門扉的張天師對上眼同時收緊表情，對方則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一臉漠然。
「尹師傅嗎？」雖然視線被限於門縫，然張天師視線卻越過來者頭頂後的無人走廊，接著轉頭望向房間那透入清晨陽光的落地窗簾又道：「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啊……已經早上了嗎？雨似乎也停了。」
豈料不待她迎接尹靜蕙入內，房門便遭受一股強大外力推開，隨即其衣領被衝上前的另一人拉起，只是她依舊保持一開始的漠然。
儘管這樣的發展與預判中略有差異，但尚未脫離她掌控之外。
「是您對吧？一切都遵照妳的劇本，對吧？我都知道了！請妳現在趕快下令江宅外的特殊小隊阻止我師傅！」
眼下的衝突場面尹靜蕙並非沒有料及，只不過眼前這名在今天凌晨找上眾修行人等與驅邪大會舞台所在周家廟壇尋求協助──前一天與他們分道揚鑣，另一派修行者帶領者的黃師傅的徒弟，綽號小楊的男子，就她的第一印象與後來的對談，都沒有讓她感覺是名行事衝動且不尊師重道之輩；那份擔憂、怯弱與承受椎心之痛般的情緒崩潰，都從對方神情與伴隨被雨淋濕而顫抖的身子表露無遺。
看來失去理所當然事物這件事，即便當下沒辦法第一時間反應理解，然其後勁就跟靈魂受業火焚燒、墮入寒冰地窖的折磨沒有兩樣，更可能因此一口氣釋放出連自己都沒想過，下意識與無意間忍受的一切。
比起當時的擔憂、怯弱與椎心之痛，如今已化成對張天師的失望、質疑、不解與憤怒；亦如人死後殘餘這個世界上的雜質。
而一小時前接見小楊到來的尹靜蕙自然透過其口知曉了尋求她協助想找上張天師的理由，諷刺的是，該理由和她昨天所猜測女魔欲使《屍替魂解》的真正目的竟有重疊之處，所以她才會帶著小楊來到這座固若金湯的「歪曲之塔」，會面眼前這名此刻掌舵的「塔主」。
她其實也是為了小楊的目的才決定一同前來的，畢竟如果是他主動找上門的話，勢必有很大的可能張天師不願見面，以解讀《屍替魂解》或其他顧全大局的理由。
因此尹靜蕙事先也沒有以電話知會，就突襲式的造訪，意外成功的讓張天師打開了門。只不過，前者並未料及後者早就做好事態發展至此的心理準備，連透過門上窺視孔的確認動作都沒做，直接開門。
衝突遽然上演，只是尹靜蕙僅柠立在旁沒有阻止。稍早在聽完小楊帶來黃師傅的「最終決定」──親身赴會女魔所在的江宅大本營，認同對方所猜測這決定估計跟張天師脫不了關係後，她更是連阻止的念頭都未閃過腦中。
這方面正如此刻不在場的玄虛法師對張天師就整個討伐女魔計策的「做法」無法苟同一樣，所從教道不同的兩人意外的得到共識。
尹靜蕙一雙「貓眼」打算在旁看看此名「塔主」，要如何以理服人。
但不代表第三名也來到現場的人，對小楊衝上前揪出前輩領子的做法看得過去。
「小楊，冷靜！不要動手動腳的！」
綁著白色頭巾臉上留有蒼鬚的老人一個箭步上前，口出低沉且富有威嚴的嗓音同時，抓住小楊高舉在半空中的另一隻手，其為管理驅邪法會的幹事。隱隱使人作疼的力道很快就讓小楊稍微清醒過來，減輕揪起領口的力道。
儘管如此，其臉上經脈仍在不斷抽搐。
「看來黃師傅把一切都告訴你了吧？不然以你的個性不可能這麼衝動。」
原本看似漸息的怒火，在張天師這番話脫口而出之際差點又要復燃，蒼鬚老人見狀趕緊拉開小楊，下一秒以體格優勢壓制對方。
「雷師傅，沒有必要這樣。」
「沒有必要這樣？」然而，替張天師攔下焚火的老人卻反瞪了這名他所信任的領導者。「那妳最好現在給出一個可以讓黃師傅親自送命，還有妳為何要誘導至這種局面的理由！」
「妳還是先讓特殊部隊阻止師傅──」
「小楊，我問你，假如黃師傅想要讓你阻止他，你現在還會出現這裡嗎？」
不等緊接在雷師傅後面的小楊道完要求之語，張天師終於正色出言，而該話可說是一針見血。
一旁見小楊聞言後一臉鐵青的尹靜蕙不免感覺此話過於冷血。不過，這也是看穿一切之人常有的特質。
也唯有如此，為了顧全大局，這種人不得不存在，不得不遭人厭惡。
早就被洞穿的小楊瞬間語塞，下眼臉憤怒抽動，眼中卻流過一絲哀傷，張天師則繼續道：「黃師傅肯定也知道你會來找我吧？他是你師傅，不可能不知道你的個性，而以你的忠誠，想必也會告訴他你要尋求我的幫助吧？所以……現在的你大概也不是黃家的人了。」
張天師此番話意即黃師傅為此事，選擇斷絕長久以來的師徒關係，這裡正是小楊當時見到尹靜蕙表現崩潰的背後緣由，他眼中那原本理所當然的事物。
「黃師傅既然決定將一切坦承，那就代表他想要你遵從自我選擇自己的『道』，只是他沒告訴你的是不管你選擇什麼樣的未來，他都決定斷絕你們倆的聯繫。不為了什麼，就為了保全你珍貴的性命，也不想讓你背負黃家所累積的業果與未來。
你難道看不出來，他是想透過我這名對手的手，阻止你嗎？」
「不、不可能！不對……我、我當然知道師傅在想什麼！但是──」
從沒想過的可能瞬間衝擊自己的腦袋，令小楊的思路跟語言能力一時間無法連結。
「但是什麼？」張天師的神情再次回到漠然。「但是你曾身為黃家人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師傅去送死嗎？只為了貫徹他自己的大義、自己的『道』。所以你認為來尋求我的幫助會成功嗎？這樣你跟過去不認同別人的黃師傅有什麼不一樣？還是說，『強求』就是你所認同的『道』？」
顯然最後那句話又挑起這名青年逆鱗，只見被壓在地上的他痛苦掙扎，雙眼已充滿血絲，
「閉嘴！」
「再說……」接著張天師轉身背對所有人，隱藏住臉上的表情，不過即使語氣依舊漠然，尹靜蕙仍多少聽出與方才有細微的差異。
「你確定我沒有在更早之前就阻止黃師傅走到這一步嗎？」
小楊怒火在此略為冷卻，然後回想，最終才有些不確定的回應：「妳、妳該不會想說這兩天幾次下來跟我們的接觸，那些看似理念不合不讓我們分裂的衝突，背後隱藏這樣的動機？」
「張天師，妳有阻止黃師傅？可是在我聽來，怎麼更像妳認為黃師傅肯定不會被阻止，一切不過是促成妳預想中必然局面的演出罷了。」
和尹靜蕙同樣看出張天師真正攻克女魔表面下的真正「做法」的雷師傅道出這番話中隱藏的「必然概率」，明顯已對此刻依然左右而言他的對方感到不耐。
這次張天師沉默數秒才又開口：「對，你們都沒猜錯。」然後轉身拉開透入晨光的窗簾化成一道背光剪影再次回身。
「請你們原諒我，一切都是以大局為重。」
「喂！死老太婆，那告訴我現在江宅那邊的情況！給我實話實說！」
根本不管現在這一幕是多有撥雲見日的儀式感，尹靜蕙確信一切都是張天師的刻意為之後，馬上把重點拉回一開始的目的上，這次輪到她衝上前去揪住對方。
「我很遺憾……」可是張天師卻露出悲憐惋惜神色。「雖然剛才那裡回報跟隨黃師傅的人馬去到房子外頭，但並沒有看到黃師傅。」
沒想到尹靜蕙再次出言追究。
「老太婆，我就跟妳說吧！我有派自己的人去確認情況，現場擔任顧問的師傅已經跟我的人講得很清楚了，在昨晚他們撤離據點之前，回報了張警官跟張天師看到黃師傅人馬溜進去江宅的情況，結果經過妳的考量，妳給了『放任他們進入，作為勘查敵營現況，以避免特殊部隊成為第一批白白犧牲的祭品』的指令。」
「但是尹師傅，這則指令可是連把現場報告轉達給我的張晨高警官也贊同喔，讓黃師傅的人去試水溫以保全警方的人。」張天師冷漠以對，強調並非自行武斷行事的事實，卻也話鋒一轉：「話說回來，妳派誰去確認情況的？啊……我知道了，是跟在妳身邊的妖狐對吧？」
在提及「妖狐」兩字時張天師眼中閃過一絲異樣光芒，令尹靜蕙下意識地推開對方保持距離。
「我當然知道促成現在這種局面是為了大局，但潛移默化的誘導、利用、隱瞞，這都不是作為修行者應該有的品德，更不是世俗正道！
我也能理解張警官不得不做這樣的決定，但是妳要搞清楚，現在的對魔策略，可是妳張天師在全盤掌握的！也就是說，妳是有辦法避免更多的人員死傷，而不是繼續餵食物給女魔，讓祂變得更加強大！」
「所以特殊部隊早就撤離前線了？那妳為何剛才說看到黃師傅他們在房子外……」
「雷師傅，我沒有撒謊，那是特殊部隊離開後，留在現場的眼線；就是尹師傅剛才打探現場狀況接觸到的部隊顧問。」
蒼鬚老人轉頭向尹靜蕙確認，對方點頭示意。
「難道說……師傅……反悔了？」
這時，小楊才又發著顫音，在得知自己的師傅未出現在現場後，臉上重拾希望，然而也就這麼一瞬間。
「小楊，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他已經不是你的師傅，你也不是黃家的弟子了，現在你更沒立場要求我去救理念與我們不同，又願意自我犧牲的人！
難道你認為黃師傅是不會貫徹自己言行的人嗎？我想他只不過是利用人馬引開注意或是以其他辦法進入江宅罷了！」
「老太婆，妳為什麼還要刺激他！」
冷血刺骨的言語打在小楊身上，可是這次被推出黃家大門的弟子沒有再被憤怒驅使，反而如斷線人偶跌坐在地，面容木然。
「那也是黃師傅的用意啊！」面對尹靜蕙的質問，張天師總算卸下冷酷面具，激動回吼：「這就是修行者貫徹自己『道』的方式，就連我也是一樣！我們都是做好無法入天、妄想成仙，墮入修羅的覺悟才這麼做的！小楊，你如果無法承受這樣的過程，永遠都只想著依賴的話，就遑論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修行者甚至是師匠，更是糟蹋你師傅的苦心！」
「對！從最一開始我就知道會走到這一步，女魔化人，黃師傅將成為補足女魔『神性』的關鍵角色，但這也是為了能夠擊敗這頭被我們人類豢養、生成之物的『關鍵一步』！
從整件事的每一個過程中都能看出我的掙扎，我也不是隔岸觀火的人，而是被夾在俗世跟異世前線的人。看看那些官員政客的嘴臉！再看看上不了檯面，被視為怪力亂神、不入流迷信一眾，如今又被當成棋子推上火線的我們，看看我們多少人犧牲了？接下來甚至還要準備大排場的表演讓那些狗官取得聲譽，就連我的徒弟直到現在都還未脫離險境！」
猶如開啟的水閘，這名坐立塔頂擁有前所未有「話語權」的指揮者，滔滔不絕地將內心壓力跟情緒傾瀉而出，接著又走到座位前，將桌上左右戰局的關鍵物品抓在手中。
「什麼是修行者？論專研某項事物，我們跟那些唯物科學、知識的崇尚者沒有什麼不同，但我們具備更加了解人性、靈魂與另一個抽象領域的特質，是上天跟後天取得的優勢；連結跟天地法則漸行漸遠的這個世界，就是我們修行者須履行的大義跟大道！
可是這些事千百年來卻被妖魔化，被視為異端低俗之流，偏偏就是有不少老鼠屎也參雜其中，以至於『道』才走得越來越窄，甚至被否決到快要消滅，而現在我們總算有這個機會得以走上一直渴望的『道』，這是上天為我們準備且難得的機會，而這本《屍替魂解》即便是歪曲之道的邪典，但也是關鍵的轉機！
黃師傅直到最後一刻才理解到這一點，並幸運地與他所欲求的『道』重疊了，那我們不就必須循其自然而至嗎？我得強調，只有這樣才能拯救眾生，拯救我們自己！黃師傅他也察覺到了！」
無法停下的道談，使現場三人面色凝重並沉默以對，但在尹靜蕙看來，眼前之師依舊只道冠冕堂皇、迷惑不識之人的語言。
「張天師，妳就老實告訴我吧！妳為什麼要任由女魔化人跟獲得神性？還有，妳什麼時候盯上黃家的？對，包括何潔沁在內。另外，《屍替魂解》是否真有法可解？光論隱瞞，妳就不配作為領導我們修行者一眾的『修行人』了。」
隨結束激動高昂的開場演說，主講者此時嘴角下撇、面露肅穆，接著閉上雙眼，少頃，才又睜開。
「我可以先回答妳最後的問題，《屍替魂解》無法可解，因為它本來就是一本解套人世生死法則融合道法佛學的後天智慧，產出的只會是『定局』，而非還有可逆空間的『結果』，這從它的命名就能看出。
屍、替、魂這三個字，即代表死、無、生，這本書於圈內不少人都曾聽聞，但是我敢肯定……絕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恐怖之處。」
話說到此，張天師看向失魂落魄的前黃家弟子。
「而我為什麼盯上黃家的人讓他們在此局中順理成章走至預想中的局面，也是跟這本邪典有關。當然，其中也蘊含命運跟上天給予的巧合。
至於關鍵緣由則在於……從這次的事中我發現了我們張黃兩家原來從早前就結下了不解之緣，一切就從我的家人被奪走的那天開始。那也是我在未知情跟無意間，間接第一次與《屍替魂解》的接觸。」
正式進入故事收尾部分，所以順便改版了一下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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