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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匣縫的失樂

 

  她本該是不會與玄學咒法有任何瓜葛的人,但不可否認她擁有一個非比一般,甚至某些人所稱羨的「家史」。

  道家五斗米道之後;東漢天師道張魯血脈後人;茅山正一分支派系其一之末,以上正是她──張先鳳自小聽聞祖父輩以及藉史料文書所知的家史。

  即便能夠追訴的最早文獻早已佚失,還是能確定她所生在的張家是道學真人下眾多血脈之一,不論親族血緣關係上是多麼淡薄。

 

  毫無疑問,張家是目前此塊土地上碩果僅存的道巫後人,也是能夠使役與知解道家符文、咒法、秘傳等相關學問的道士族役之一。然相比此次事件形同對立面的黃家,張家並沒有深根固柢的「傳承觀念」。

  道學傳承的觀念自前一代當家張先鳳父親接手後,在縱觀現代科學與知識的高度發展,道巫始終未被作為正統顯學般重視,加上如今道佛融合下,圈內各路派系百家爭鳴,家廟、私壇實難以單純的接案方式獨立維持,因此張父從最初就沒有一定得找到接班人的打算。

  當宗教成為世俗文化中的其一表現形式,其實就說明即便沒有官方扶植,它已成為人們生活日常的一部份。

  它會式微,卻不會逐漸消失,所以若因自恃那是自己把持壟斷認為必要的傳承,終究只會帶給後人沉重的壓力,甚至走向一條背離初衷的道路。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的「道」的權利。所謂的承擔跟繼承不該是種宿命論,更不該如同無法脫離的天命,只能順應。

  順應也不是完全的無為,而是理解它所帶來的意義與本質,還有省思發覺蘊藏其中跟自己的關聯,甚至是責任,並透過內觀來揉合跟提升自我,最終讓自己也成為「道」;方以「得道」。

  當自己成為了「道」,就不再會有被隔絕在外的剝離感,因為屆時才是不執著得失真正進入「無」的境界。

 

  這是張先鳳小時候常聽到來自父親對人生觀、道觀與對自己的期勉。當然,她總是聽得懵懵懂懂,不過相信這番說法即使是放到一般人面前也未必能悟出其中真意;何況每個人也會有各自不同的解讀。

  只是撇除前述猶如無字天書的說理,張先鳳倒是對父親面對己身身分背負的責任闡述更加印象深刻。

 

  ──就算在現代化之下,未來將讓人們民智普遍開化,但依舊無法否定人是永遠無法斷開天地萬物的;而連結跟天地法則漸行漸遠的這個世界,就是我們修行者須履行的大義跟大道

 

  即便如此,張先鳳仍沒有走上繼承張家衣缽的人生道路。除了是張父開明及未來性的考量,另一方面卻也是回到教派自古以來最重要的規律──只能傳「子」。

  對於這件事,張先鳳從小就知道,不過隨著知曉家史以及現代對於道教訓示的解讀,若干年後,她才獲知所謂的「子」非泛指男孩或直系血親的男性後代,而是只要是認定的「後人」或孩子即可。

  也就是說,張先鳳於某天發現了父親口中的「傳子」謊言,只是她沒有選擇將其戳破。不只這樣,她還發現張家歷代家主其中幾任其實也是透過領養的方式繼承的,意即這道古老的訓示,早就經後人的「解讀」而改變。

  這無疑也是受到時空背景的影響。

  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張父的私心是無意讓自己的女兒接手家業,而這對父女雙方也都沒有說破,直到張先鳳離家的那天。

 

  考上自己想要的大學,決定了未來的人生志向,終於在這一年張先鳳離開了家,正式與家業道學劃清關係,後來也順利的出社會就業,走入婚姻。

  這些日子,張先鳳的雙親相依相伴,即使母親離世後,老父依然守著張家道壇,默默守護著女兒的幸福。

  然後,張先鳳的兒子出生了。即便體弱多病經常往來醫院,然張先鳳還是很珍惜守護著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才讓這份單純的幸福墮入淵潮,讓張先鳳與道學重新產生連結,甚至改變了往後人生。

  成為她的第一個人生關鍵點。

 

  那是如往常一樣,張先鳳帶著五歲兒子到醫院回診的日子。

  為了照顧身體孱弱的獨子,張先鳳毅然決然於生產後成為專職主婦。由於幾乎每次都是由她獨自攜子前往醫院,隨著時間一久,這也成了理所當然的光景。

  而幾年來,在配合醫師提出的營養食譜、療方,加上長期追蹤,至五歲這年,其兒幾乎可說快擺脫過往無法獨自行動還有不定期暈厥的問題。儘管晚了同年孩童一些,姑且也已經能開始考慮讓自己的孩子上學的程度。

  不過,雖然透過科學療程幫兒子找回尋常幼童的體況,但醫院這裡卻始終找不出體弱多病的「真實原因」。

  「也有可能單純跟體質或其傳基因有關,妳的小孩身心健康程度其實和別的孩童差異不大。話是這麼講,但根據多年來的追蹤調養,還是無法否認他身上有著醫學面無法斷定出的不明因素;或許我們也不能放棄繼續從精神面上做探討,儘管這方面一直都沒有結果。」

  醫師不只一次如此說道,可說是每次發現情況有所好講,就會檢討般的再次提及。

  當然,如今看到自己的小孩情況正在好轉,張先鳳自然也漸漸選擇性忽略那所謂的「不明因素」,但隨著每次的舊話重提,她也不禁回想起第一次把高燒不退、全身癱軟的孩子帶回道壇的時候。

 

  不管想起幾次,張先鳳依舊會為自己當時的行為感到哭笑不得;不過,那也是在數次就醫無果後一時閃過腦中的救急之策,才讓脫離張家道壇與玄學多年後的她,不顧丈夫反對的執意返家。

  意外的是,當下張先鳳的父親還真以術法符文使自己的愛孫體況安定下來,而在這之後的一席話,也就此長留於張先鳳的心上。

  「我應該在更早的時候看出來的,看來我也老了啊……依照目前小堯的情況推斷,應該是他天生強大的靈感能力特質,導致肉身無法承受所引發的副作用。

  小堯身上很大機率繼承了隔代血脈,這樣的結果就是變成磁相亦陰亦陽、亦正亦虛,讓精神靈魂肉體長時間被壟罩其中。這也就可能變成容易招陰招煞,出現陰陽磁場不定期出現混亂,陰陽眼隨機開閉的結果。

  現在我只能以己身微薄的力量壓制,短為數月、長則數年,其實我也無法保證未來是否出現什麼契機,進一步讓他體質從此安定或是發生超乎想像的結果。只求這期間我們能夠量力而為、順勢而為、不求而為,天命自有安排。

  張父也順帶提及過去張家亦有過這樣的「特例」,但那已經是好幾代以前的事了,且他也僅曾從祖父那輩耳聞,根本找不到相關紀錄或文獻。其中不乏有該「特例」紀錄被刻意抹除掉的謀論。

  而在自己的孫子出現狀況之前,他也只以為「特例」只會在頻繁觸及道術,或是涉入陰陽事理時才有機會導致失控。簡單來講,要認真深究自己的孫子方澈堯受制什麼樣的因果演變此狀,仍然沒有個底,所以才稱天命自有安排。

 

  對於老父的說明,雖然當時在兒子獲得安頓之下,張先鳳有所理解也得以暫時心安,但另一方面,面對視之為怪力亂神,見之後兒子狀況漸有好轉認為應是現代醫學建功的丈夫,仍不時會為此與張先鳳爭執。

  迫使成為夾心餅的張先鳳最後也不得不把重心偏向自己的家庭,變成除非情非得已,才會尋求玄學的協助。

  張父則對此表示可以理解,並指這也是每個人選擇的「道」,與天命呼應的安排,即便他不只一次表達過對孫子的關心。

 

  然後事情回到發生張先鳳「第一個人生關鍵點」那天。

  這天張先鳳依約攜兒回診,隨後也一如既往配合醫師安排,決定讓兒子留院觀察一天。

  當天醫院可說是極其忙碌,院內不管是大廳、廊道,眾多面孔來來去去,原本就忙於照顧兒子跟日常的張先鳳無不感到身處這處空間壓抑又紛亂,直到隨同醫護人員進入病房後才鬆了口氣。

  緊接著在簡單交代兒子一些事項,以及聽完醫護人員的報告說明之後,張先鳳就此準備離開。

  而就在她走出病房剛關上門同時,一股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氣味突然竄入鼻腔。

  「檀香味?」

  沒錯,那正是她小時候於家中道壇經常聞到的神明廳檀香,儘管很快的這股味道就被醫院的藥水味給蓋過,但她還是可以很確定方才確實有股檀香從某處而來。

  帶著懷念又疑惑的心情,張先鳳很快就發現氣味來源。

  她透過那扇隔壁病房未完全關上的門扉驗證了那並非錯覺,檀香正是從中飄散出來的。

  張先鳳沒有任何目的或想法,然而,好奇心還是令她不由自主的湊近那道門縫想要查看裡面的情況。許是懷念,也或許是想知道是不是同為道學圈內人士來到醫院。

  她猶如被蠱惑般地睜大眼睛窺探著房內,可是不知為何,內部好像沒有點燈,僅有下午陰鬱天氣所投射入的外頭陽光勉強支撐著視覺運作。

  只見裡頭有數道人影快步的走來走去,其中貌似還有兩個人出現起乩般的不自然身體顫抖。

  然後這群身著看起來像是黑色道袍的人圍繞著躺坐於病床上的人,如同正為一名德高望重或垂垂老矣的老人進行什麼樣的儀式。

  「無從無歸、無回無迴、無始無終、無為無謂;生死由命、命尤從天、從天循道、道盡終滅;人始若失、人無若死、人起魂生、人落屍現……」

  乍聽之下囈語般的呢喃,實為一段從未聽過近似詩詞或經文的頌禱。配合室內昏暗晦澀的光影,眼前遂成一幅主題為邪教儀式的畫作。

  張先鳳觀至此不知為何毛骨悚然湧現上身,畢竟若是同為道學人士頌禱施法,她應該不至於會感到排斥,可是如此光景卻帶給沉重、壓抑,難以言喻的不諧和感,瞬間腦中更是閃過自己正目睹至今所信奉的道學黑暗面的想法。

  最終她腳步退卻,只想馬上離開,豈料才剛後移身子,一張蒼白人臉竟從門縫後方探出,與她的面容距離幾乎不到十公分。

  隨後她一個踉蹌跌坐在地,看到那張蒼白面容露齒微笑,並以再明顯不過的氣聲道出那開啟她「第一個人生關鍵點」的至暗宣言。

 

  「找到了……一切都是天意啊……」

 

  隔天一早,張先鳳便接到醫院的來電,捎來的卻是自己的兒子於院內失蹤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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