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遲來的再會
即便握有父親留下的珍貴線索，對於幡天道與《屍替魂解》，張天師卻始終無法更深入找出兩者的內幕；只不過在隨著聽聞到越來越多圈內與坊間的傳聞，還是讓她總算掌握到關鍵脈絡。
此類言談甚多，但若就所聞片段去挖掘其中核心，仍可獲取一定程度的類推，其正是──幡天道一直以來都在集合不同宗教的信仰精神、術法、符文、禱詞、文獻、煉丹術，乃至內外宇宙觀、生死輪迴觀、成仙修道觀、陰陽調和觀等，令民俗文化結合現實科學，想創立獨樹一格的全新宗教派系。
乍聽之下確實如坊間常見的文化學術團體作為，可惜從玄學跟神祕學的角度看待，不免使人懷疑是否又是某個新興邪教團體。
所謂的「結社」就是這樣，有時就算將一切資訊公開透明，依舊無法逃脫外界的捕風捉影，更是連同領域者也會戴上有色眼鏡去檢視。其實這不過都是出於陌生、鮮少接觸、不願了解跟恐懼所致。
尤其是該對象又扯上超脫常理事物的時候。
難以否認這類事物總是對人類有莫大的吸引力，其中最具力道就屬面對現實感到絕望欲求浮木之人；內心匱乏尋求依賴之人；深陷好奇獵奇心理尋求刺激跟真理之人等此類族群。
所以當某些宗教團體爆出社會常識無法理解的新聞時，人們往往也會對信徒無法靠著自己力量脫離或是那種宗教竟然也會有信徒一事感到詫異。
幡天道的外界風評並不正面，其就是「邪教」的聲音更是幾乎沒有斷過。
但其實據張天師所知，圈內對幡天道的評價也沒好到哪裡去，甚至多數人也認同外界的認定。
這是因為前述幡天道那般的「大整合」作為，在不少仍舊堅持正統血脈、規矩傳承的道宗眼裡根本是不倫不類。
要是你真為一個單純結合理論與田野考察欲得出人類背後歷史文化相關性，想要提出全新論證的團體就算了，但實際是，幡天道不僅僅只是研究考察，私下還進行了「實驗佐證」。
不諱言任何研究考察最終都會走到實驗佐證的地步，也因如此必須不斷網羅產官學界的支持與資源，只是關於幡天道的傳言就屬「實驗佐證」這一塊極為邪乎。
幡天道似乎不僅想要獨樹一格，更想要突破「現有法則」，創造「全新法則」；然後這個新法則的核心教義正是所謂的──止。
這已算是張天師從道學圈內聽來關於幡天道最深入的資訊了；但實際上對於其教義的這個代表字也並非具體，那只是其中某些人結合所知情報給出的單向見解，說不定幡天道對自己的教義有用其他字眼來詮釋。
「幡天道是不信生死、修行、羽化登仙、輪迴轉世、長生不老那一套的，倒不如說，他們更傾向否定宗教哲學，只著眼於現實科學跟玄術的結合，欲使人類昇華到不再屈就於自然法則的境界。
張天師，妳不認為我們所信仰、相信、感受的一切，就算是神、鬼、妖、仙、人，始終都逃不了『天』的掌控嗎？所以才會有命中注定、宿命，就連神都常會跟我們說天命自有安排。我想幡天道就是想藉由否定並突破框架，化作創新的動力，找出人類能夠真正超脫天命的方式。
而要達到這種境界，就必須讓自己永遠具備人類獨特的知性、靈性，甚至於神性，而非進入生死輪迴的循環，永遠被虛無飄渺的法則玩弄掌中。所以那個『止』與其說是停止的意思，不如更像說他們想要透過停止創造出『無窮』；再說無窮其實也跟停止沒有什麼兩樣。」
──荒唐至極。
這是當初張天師與圈內某位同業討論幡天道時的對方論述內容以及她自己對這番話的感想，她認為語末對方已陷入語無倫次的狀態。
她當然也不是全然否定這名同業的理解與認知，只是即使掌控定律跟術法的修行者想要尋求突破，也不是以這種顛覆「道」的方式。
什麼以停止尋求無窮，無窮形同停止，說穿了，不正與長生不老、不老不死那一套沒兩樣嗎？不過是以不同話術、換個概念蠱惑追隨者罷了。
然撇除核心教義，尋子與打探幡天道多年的張天師還是能從中看出這個團體有別於過往的宗教結社，這裡便涉及讓圈內人也認為幡天道是「邪教」，關於「實驗佐證」的傳聞。
據傳幡天道的初代當主已經找到實現「止」的關鍵術法，可以讓自己永存於世，只是過程犧牲了無數「靈魂」。
想想幡天道創立至今頂多超過一個甲子，以宗族來看其實尚屬年輕教派。
設想初代當主是個富有資質的現代修行者，活過垂暮年歲理應不是什麼問題；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就不會有「找到『止』的關鍵術法」這樣的傳聞。老者硬朗不是什麼值得誇大的事，何況又是扯上「犧牲了無數靈魂」。
再說，為什麼是犧牲無數「靈魂」，而不是以「男女」或「生命」稱之？
總之若不是返老還童、凍齡，這類或其他使人感到不可思議的現象，應該不會連同犧牲傳言亦盛傳於圈內。
而這裡也再次帶出了張天師先父生前提到的那個傳說之物，即《屍替魂解》這本邪典。
張天師猶記先父將幡天道與《屍替魂解》一起道出時，是基於懷疑兩者之間可能有所關聯的假設。
儘管圈內一直沒有幡天道跟《屍替魂解》存有關聯性的傳聞，但根據對後者有進一步深入探究的人的說法，其核心主軸貌似與前者教義有著高度重疊。
因此，就有了《屍替魂解》即是幡天道研究成果的臆測。
這裡也讓張天師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親身目擊的畫面與獨子詭異失蹤的往事，在於《屍替魂解》傳說出現的時間點，恰巧就在其子失蹤後沒多久！
面對這樣的巧合，張天師免不了將所有事一口氣串連在一起，更是進一步推想出當初那群黑衣人走出醫院的「手法」。
只不過，關於《屍替魂解》多年來也有著另外一則傳聞，該傳聞便是此本邪典並非單由幡天道所著，它最初是由道學兩大宗族先祖所提始作，之後才透過後人的不斷改寫完成。
該兩大宗族則是據傳為道教聖賢的血脈分支末裔。
至此張天師結合先父提供的那最後一條線索，拼湊出大概故事脈絡。
──《屍替魂解》有很大的可能是出自幡天道初代當主的出身宗族，也就是「黃家」。
當年估計是出於什麼原因，使得幡天道當主下定決心帶走黃家的家傳典籍《屍替魂解》出走；而那個「黃家」，很有可能就是東晉道教聖賢黃初平的後裔分支，《屍替魂解》正是由黃家先祖與另一名聖賢後裔的宗族先人所共著。
之後，這名有了可以顛覆天命法則的出走者為了實踐理想創立了幡天道，開始號召志同道合人士，只是後來身體不知什麼原因迅速衰老崩壞，讓他萌生拿自己作為術法實驗的想法；也是在這個關鍵時間點，他們在醫院巧遇或是事先計畫好遇見帶著天生擁有強大靈感能力卻體弱多病兒子住院的張天師母子。
而此時此刻的幡天道初代當主，已經成了奪走自己兒子肉身的「張澈堯」！
所以院方才會指出那名病患雖然看似因年老連帶多重器官老化衰竭，但實際的身分資料顯示是名中年男性。
所以發現自己窺看行為的那名黑衣人才會說：「找到了……一切都是天意啊……」
所以那群黑衣人走出醫院時才會像一攤黑泥一樣聚集在一起詭異的移動。因為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將嬌小的五歲孩童，還有透過「移靈」術法死去的當主屍體隱藏其中，這便是當年此邪教團體帶走張天師唯一獨子的手法！
張天師不知道那時候死去的當主靈魂到哪裡去了，但如果以她自己的推想為前提的話，估計就是使用父親生前所提及的「奪舍」術法吧？
只是如果這樣，為何還會有幡天道的初代當主已經找到「止」的關鍵術法傳聞呢？
畢竟「奪舍」法在道術中也是留有紀錄的術法，應該不是使圈內人特別註明才對。
即便是靠著諸多傳聞解開當年獨子的失蹤謎團，只是到這裡為止，張天師也還是沒辦法掌握關鍵實證，然而，倒是進一步有了可以追尋的明確方向。
現為黃家興所執掌的道學私壇──「黃家」。
相比幡天道，在調查黃家方面難度相對少了許多。張天師透過圈內人脈很快就打聽到黃家興所在的黃家。
儘管張天師認為《屍替魂解》可能是出自黃家，但她還是沒有把這層臆測告知他人。
而在隨著深入了解，黃家興的兄長二十多年疑似因理念不合離家，前兒子無法接受宗族傳承就此沒了聯繫，其妻與獨孫相繼離世，黃家僅剩一名徒弟的情況皆被張天師所知。
興許是同為失去家人孤身一人的共情，張天師一度對自己認為邪教團體的當家出自黃家的懷疑感到猶豫，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時逢《軍方竊密案》發生後衍生出的《股東滅門案》，也是周家姊妹父親失蹤前所承接的最後一件驅邪案件。
由於前者當時鬧得全國沸沸揚揚，使得之後發生的其中一名軍方合作電商股東滅門事件，即使發生在對岸亦招到大眾關注；特別是得知唯一一名倖存的小女孩被人發現時正玩弄著自己雙親還有兄姊的頭顱，一夕間此事昇華成鬼怪作祟的超自然情事。
對此，那些與始終苦無證據追究責任的該電商李姓董事關係友好的政務官員，則罕見的因為此事召集了玄學、民俗研究等相關領域人士作為對應，張天師也是在這時候首次見到黃家興。
這場召集大會私下沸沸揚揚地展開，不過最終卻因不明原因戛然而止(因此時李董已自行尋求林庚呈的幫助)，就算這樣，還是為張黃兩人帶來正面對質的機會。
「對於妳說的事我不否認也不會承認，不認同黃家教義的人我是不會認同他是黃家人的。另外，就算那東西真的曾經屬於黃家，如今也不在這個家中了，我自然更是不希望黃家再擁有它，甚至認為那是早該被處理掉的遺物！
我理解妳所承受兒子失蹤的痛苦，但現在這個家只剩下我和小楊了，我必須守護黃家，我不能讓道學在我這一代就此斷絕，請恕我無法幫上妳的忙。從我這裡是得不到妳想要的情報的，張天師，請回吧！」
離開會場的雨中，眼前同為道茅聖賢末裔的老修行者措辭強烈，語中仿若還夾雜著壓抑許久的悲憤；或許其中真有失去家人的共情，但也看得出對方想守護現存「家人」的堅毅。
毫無疑問，這名老師傅身旁的年輕弟子就是他口中的「小楊」吧？見對方全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連忙撐著傘趕上師傅還不忘回頭顯露的困惑神情，就能看出是名忠貞不二的弟子，同時也說明對於黃家的「秘密」估計是全然不知情。
也許是時機未到而不告知，也可能是打算將這個秘密帶入棺材，但無論如何，黃師傅是不願與源自家族的邪典還有將其攜出的那名「家人」再有關聯。
而對方所稱沒有張天師所要的情報看起來應該也不假，否則以她視人無數的觀察，這名黃師傅應該是會選擇親自了斷一切的那種人；眼下不願負責的態度，只不過是凸顯其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外在武裝。
的確，都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理解他人的難處，不得不為之的苦衷，然而，大雨還是無法平息張天師壓抑多年的痛苦與憤怒。
黃師傅的反應形同宣判張天師兒子的死刑，並要她概括承受不願接受的「天命」。
或許正是熟知人性的不甘與不願認命，所以幡天道才會迅速壯大的吧？以至於私底下有著駭人聽聞的勾當依舊吸引眾人追隨。
──為什麼是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都犧牲到這種地步了，上天還是不願放過我，至少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啊！
就跟所有人面對命運所滋生的絕望心音一樣，此刻的張天師終於褪去多年來披掛在身上的光鮮亮麗外衣，就像好不容易回頭重新正視失去兒子那再普通不過，身為「母親」的自己。
這無疑是她最接近真相，也可能是最接近兒子的最後一次機會，結果就這樣在自己的理解與對方的堅決下隨雨水迅速流逝掉了。
與此同時，她才盤點起這二十多年來自己犧牲掉的婚姻與離去的父親，即便如今獲得了道學上的地位、聲望跟人脈，她卻仍是孤身一人。
原來她還是沒辦法放下作為母親的身分，她沒辦法就此轉身義無反顧地成為「張天師」，單純繼承父親的衣缽走到最後。不對，或許打從一開始她就是以找回兒子這層信仰才支撐下來的，才不得不繼承衣缽的。
一切都是天命的安排，確切來講更像是上天的嘲弄。
兩眼無神，再次失去三分之二靈魂的張先鳳漫步雨中，臉上的淚水亦諷刺的不斷被雨水給沖刷掉。
她像在追逐方才離去師徒的身影，也像在追尋二十多年來逐漸放逐掉的另一個自己，但其實從頭到尾她一直追尋的就只有某個人的身影。
恍惚間，她看到眼前雨幕中的有道熟悉背影，她不可能會看錯也不會認錯，那無疑是自己的兒子──張澈堯。猶如隨雨水而生，又或許早就站在那裡等著自己的到來。
張先鳳不自覺得伸出手，無奈大雨遮蓋了她大聲呼喊的聲音，看似近在眼前的兒影，走沒幾步卻又向前逃離，捉弄著心力交瘁、聲嘶力竭的她。
接著對方就像聽見呼喊般總算轉過身來，果然沒錯，即便視線模糊，她還是認出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多年過去了，還是那五歲的臉龐。
──不……你是誰？
就在此時，張先鳳突然醒了過來，只因她重回的理智提醒自己眼前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但遺憾的是，上天的嘲諷卻已來到身旁，讓她完全措手不及。
那是一台閃著大燈駛來的砂石車，原來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馬路上，顯然一切已成定局，這就是「張先鳳」的結局。
只要沒有那名從後邊趕緊抓住自己，名為莊名實的青年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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