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驟雨()──「華之間」宴

 

  紅霞與鵝黃色的雲彩,宛如在空白畫布上揮灑的美麗畫作,天空不見鳥群或是雨滴,紅褐色光暈也同樣覆蓋在草原上,提醒人們這是真實存在景色則是近處的流水聲。

  桃花花瓣代替霜雪飄揚半空,有時又像展翅飛翔的蝴蝶,或變成隨氣流起舞的棉絮,它充滿在這人人嚮往的傳說「幻想鄉」中。

  此處的一棵桃花樹在畫中獨樹一格,山丘四周早已覆蓋一層若隱若現的薄,不過人們卻沒有停下腳步欣賞這如夢似幻的美景,各個低著頭,宛如趕路的旅人,全部匆忙從樹下走過。他們看似匆忙,但卻隱約能感受到,其實是對世間的一切早已不在意,身邊風景是無意義的插曲。

  一張木製的黑褐色方桌就擺在樹下,桌面飄落不少花瓣,卻為上頭擺放的餐點更添華美的色彩。一旁沒有任何椅凳,有三人席地而坐,一點也不在意眾人從他們身旁穿過,宛如古代貴族的賞花盛宴。

  一名身穿有著精美刺繡的紅色嫁衣女子,頭上覆蓋的布簾尚未掀開,靜靜坐在樹前,她雙手放置在大腿上,看起來十分端莊文雅。

  一名身披白色外套身穿長裙的女子,坐在這名嫁娘對面,面帶微笑欣賞難得的美景,同時也是四人當中富有明顯神情的一位。她微微張嘴像在讚嘆,挽起的黑色秀髮隨風飄逸,抹了淡妝的肌膚令人無法看出她的年齡,第一眼會以為是位年近三十的古典美女。

  一名身披黑紅色大衣,冗長衣襬幾乎完全將她下半身覆蓋,大衣上的裝飾十分特別,寫著像咒語般的白色布條纏繞手臂上,黑色羽毛縫製在胸前與肩膀處,瞬間會讓人以為是名身穿道服的巫女,遠看更像一頭巨型烏鴉。她的面容幾乎毫無血色,烏黑長髮及背披掛在身,但沒有覆蓋到臉龐,有著柳葉般黑眉,以及小巧且塗上紅色口紅的嘴唇,臉上掛有淺淺微笑,使雙眼細如彎月,全身上下富繞神秘氣息,像一尊精緻的人偶。

  她時而靦腆、時而悲憤、時而哀傷、時而狂喜,用敘述的口吻說著過往故事,那像是傳說時代才會存在的神話,如今從她嘴巴說出逐一化成真實。那段夾雜令人鼻酸的過往,從她臉上可以看出故事並非造假。她手舞足蹈,使落滿她全身的花瓣紛飛起舞。

  在進入「深淵」後來到此地的黃羽晴,原本以為,在墜落深谷後迎接自己的是如同書籍跟電視上的可怕地獄,充滿血肉模糊、魂魄飛舞的畫面,但當她睜開雙眼後才發現,這裡或許可以稱它為另外一處的「理想國」也不為過,可能……這裡才是真正的「雨國」吧?

  初踏此地的她,被這名名叫「范鶴」的女人邀請至「花之宴」。在來到桃花樹前,她目擊許多垂頭喪氣的人們,如同幽魂般不斷從身旁經過,但她並不感到訝異,因為她心裡明白,這裡終究還是「黃泉」,想必在連接「人間」與通往「冥府」的這段曖昧地帶,一定徘徊著還放不下執念,不斷躊躇的「亡魂」。它們利用自己能擁有的最後時間在此處停留,可能回想至此一生的過往,也可能只是單純不想死去的不甘,亦或是這裡的美景令他們不想離開。

  桃花美景令羽晴愣了好一會兒,因為人間鮮少出現如此完美的美景,這些景物被刻意創造出來,使她一時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意識清醒的坐在桌前,直到感受到花瓣掉落在手掌心上的觸感,才回過神來。

  一張桌子、滿目美食,早先一步到達的兩位女子,讓羽晴一開始還摸不著頭緒,但一回想起麻生教授的「時空穿越」假設後立即驚覺,這些女子其實都是同一個人,也就是帶她前來此地,她此行想要見到的「雨國」事件核心人物──范鶴。

  黑紅色大衣與她散發出來的氣息,再加上這如夢似幻的場景,羽晴對眼前這名女子,數千年前就扮演守護「黃泉之門」的仙人身份一點都不感到懷疑。范鶴給人的感覺不同於村子或夢境中出現的模樣,在這裡她看起來就是一名擁有仙骨的道人,完全跟人類的混沌情感與欲望沾不上邊。

  接著,對方首先打破沉默,除了表明自己身份外,也介紹坐在兩旁的其實都是自己在不同時間軸的分身,接著很快切入主題說出女孩來此地的目的。

  「對於妳能夠正視命運,及提起勇氣來到此地,貧道感到無比欽佩。」身穿大衣的范鶴微微鞠躬,不同她在夢境中的可怕模樣。

  「或許命運真的有意安排,讓我們不得不去面對。」羽晴話中有話的說:「從最初兄長的失蹤到夢境改變,好友的消失等等,難道不是妳一手策劃出來的嗎?」

  「是的,但也不能說正確。」范鶴的態度使人猜不透是冷靜還是坦承。

  「如果不是妳,或許就不會有這麼多人犧牲,甚至因為覬覦這座村莊前來送命!」羽晴雖然悲憤滿腹,但無奈在這人面前,有種望塵莫及的無力感。

  「這些罪孽我都清楚。千年前……貧道的感情用事,造就了所有悲劇,真的深感抱歉。」范鶴再度鞠躬,接著又說:「但我不能認同人們因為我,而前來村子送命的說法。追求『長生不死』一直都是人類具有的天性,其實所有人在面對一項課題時,都是有選擇權的,況且我只是修道之人,無法控制凡人思想,所以不能說完全是貧道的錯。」

  「但卻也不能否認,並非所有人都能看出『誘導』這種行為吧?在現代社會生存過的妳也知道,許多人、事、物的交會,其實只要一個關鍵點,就會引發結果的改變,相信命運的妳就是因為知道這點,才拼了命想要改變『命運』不是嗎?」

  面對羽晴一針見血的說詞,范鶴頓時陷入沉默,彎月般的雙眼落在桌上的花瓣,似乎正為此番話想得出神,但坐在兩旁的「自己」也並非完全沉默,身穿白色衣裳的女子開口了。

  「妳說的沒有錯,有時我們為了想要達成自己的目的,在出現這個想法開始,就伴隨『誘導』旁人的行為,所以羽晴小姐才會來到『雨國』,並將某些會造就『可能性』的人物排除,最終與我們相會。」

  羽晴望向另外一名范鶴,思索對方說的「某些人」不外乎就是指麻生教授吧?難道她在此處真能神通廣大,遙視在人世的他們?那到底還有什麼辦法,能阻止這位人物的行動呢?

  但也很快,她拋棄了這個想法,立刻想到如果對方真能無所不能,早就發現麻生教授的所在地,不用大費周章制定策略「雨國」的封印陣列了。想必當初在『古蟬枋』之中,就有一名內鬼存在,而且不是已經死去的姜鳴桂。如果真正能聽到位於地下密室談話的人,那就只有擁有鑰匙的范呈浩了。

  不過,羽晴卻又痛苦的甩掉這個假設……

  「羽晴小姐,妳不必再思考什麼,因為貧道並非不知道妳來到此的目的,所以我們也不用互相隱瞞。」范鶴本尊再度開口。

  「范鶴,既然妳知道麻生教授的計畫還有假設且沒否認,那是不是能說明,妳真的為了『他』,二度穿越時空回到千年,讓自己踏上輪迴的道路呢?所以妳才會說,身旁的這兩名女性都是妳自己,因為她們就是妳重回這個現世,所經歷每段時代留下的痕跡吧?」

  「沒錯,但也因為貧道的能力,所以她們可以在這位於黃泉路上的『華之間』現身。貧道也承認自己確實是為了『某個人』才踏入魔道,並尋找能夠真正擺脫命運的道路。」范鶴垂下眉毛,語帶感傷的說。

  「但是……結果不如預期是吧?」羽晴不知為何,心中生起一絲不忍,或許知道太多真相反而成了枷鎖。

  「在這個『現世』貧道始終找不到他的蹤影,不但如此,還引來麻生一族的圍剿與封印,使得范家村毀滅、黃泉入口崩毀、生死界線混亂,這些都是貧道該承受的『果』。」

  「那我就不是很了解了,妳為何還執著『永生世界』的計劃呢?難道這不是妳引誘我們來此,招喚祭品前來的主要目的嗎?」

  「那是因為在這個『現世』的另外一名范鶴覺醒了。」身穿白色衣裳的范鶴插話道,接著用悲憤的口吻述說:「羽晴小姐,如果妳背負著無論如何也無法脫離的重大使命,一定就能體會我的感受。『長生不死』真的快樂嗎?我可以告訴妳,一點也不,隨著時間拉長,我們在人世所要承受的事物會更多,所面對的絕望也是,等到存活的意義不再存在時,就會發現這一切根本就是歹戲拖棚。我身為仙道比你們更了解到這點,所以才會說凡人對於『長生不老』的執著,根本不是我們的命運安排,如果他們真要接受如此……所謂的『誘導』自掘墳墓話,我們其實是阻止不了的。」

  「就因為是仙道,所以才要捨棄身為仙道的重責。就因為是凡人,才想捨棄背負肉身的痛苦,這些道理其實眾生都明白,但無力去改變時,人們就會想要逃避、想辦法去扭轉,不過大多無法如願,所以才會日復一日的輪迴在痛苦中。然而,就因為貧道早已看清,才想變成凡人,選擇正視自己的情感,但卻鑄下了大錯。」本尊范鶴搖頭,髮絲牽動花瓣飄揚。

 

  羽晴隱約能體會到那種逼不得已的痛苦,回想雖然自己還年輕,但確實在要某些需面臨抉擇的時候,才知道根本無能為力,後面繼而產生──如果我做了什麼,一定能夠改變的此類懊悔。

  「妳為了自己私慾,犯下不可饒恕的禁忌,現在又跟我說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一點說服力也沒!再說,如果妳的過去跟現在的人格,都能在這個『華之間』現身的話,那另一處覺醒的妳難道不會存在?」

  「在第一次的時空穿越中,另外一個范鶴早已存在貧道體內,於這個『現世』遇見麻生一族後也因此覺醒,但貧道自身警覺到『雨國』即使儀式規則將被她改變,卻不能就此崩潰,於是貧道利用原本就殘存於『二十一殮堂』的肉身提煉仙法,將自己的精神與部分靈魂安置此地,創造了『華之間』,這裡是除了要踏入冥府的亡靈,所有訪客都需經過貧道同意才能跨過的『仿仙界』。」

  「那為何妳無法阻止前幾次的『落償』發生?依然讓她恣意妄為呢?」

  「貧道的部份靈魂與能力其實有限,無法全面性掌控『雨國』大局,即使有麻生一族的封印存在,另一個范鶴早融合了將近一半的貧道在自己體內,說穿了,貧道只能加強掩飾在村子外『封印之牆』的強度,使無辜之人找不到村子切確位置,但只要解開牆的『條件』一旦滿足,貧道也只能迅速將它關上,避免更多人闖入這裡,所以,她才想利用更多的血與骨,不斷製造『落償』。除了想破壞麻生一族的封印,另一方面是要使能夠穩住村子根基的『華之間』與貧道消滅,這裡就像擋在河流中央的大石頭,雖然水還是能通過,卻不會完全暢通。」

  「所以,直到千年後的現在,『現世』跟『雨國』才沒有因為幾次的『落償』而完全崩毀嗎?那如果這裡一旦毀滅呢?」聞言後,羽晴隨即做了最壞假設,也無形中相信眼前這名范鶴,是屬於光明的存在。

  只見范鶴緊緊閉上眼睛,接著全身發抖,用氣聲緩緩吐出預料中的絕望結局──

 

  「那生與死的界線將不再存在,成為真正的『活人地獄』。」

 

  永無止盡落下的花雨漸緩,從他們身旁經過的幽魂隊伍不停交替,流水湍急,談話還在繼續著。

  「所以,妳能把所有一切的來龍去脈告訴我們嗎?讓這趟尋找人世真理的千年流浪就此劃下句點吧!」

  無聲之間,一道人影在范鶴本尊後方席地而坐,而另一抹黑色陰影,從她身後緩緩抬起頭來……

 

  一滴雨水,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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