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驟雨()──「歸來」


  時間,果然是眾生永遠都無法掌控的抗力吧?其實從仙人,不,或許該說從更早以前,可能要追溯到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就曾出現過這種想法。那是「為何自己會如此不幸,出生在這座村莊」念頭的延伸,痛恨自身無法掌控時間的無力。

  隨年紀增長,有了種種不同遭遇後才更能深刻瞭解到,其實無力且軟弱的人們是可以讓自己回到過去的,然而那只不過是沉浸在被稱為「回憶」的抽象夢境中。

 

  如果當初沒有出生在范家村,現在的我會是怎麼樣呢?

  如果當初沒有遇上麻生稻雲,現在又會是如何呢?會不會被某次的「落償」吞噬後,就此消失在深淵中。

  如果當初,我沒有遇見晨,現在的我仍會像籠中之鳥,不斷在地底哭喊並目睹自己的靈魂凋零吧?

  如果這其中的某個假設實現了,我能夠肯定一定比現在過的還要幸福。

  對,沒錯!為什麼是我?

  或許該這麼問──為什麼是我們范家村?

 

  就因為是無法逃離命運,所以范家村人註定一生下來,就被設定為「要被犧牲掉」的祭品嗎?

  晨,我累了。我想就此與你遠走高飛,脫離地獄般的咀咒,哪怕會引發世間的混沌也在所不惜。我感覺到只要能力越大,所要背負的只會越來越多,而那些事物並不會苦盡甘來,因為苦盡甘來的結果是人心無法負荷的等待。

  不管在哪,荒山野嶺、無人廢墟、河堤山谷、海角天涯,只要有一處能讓我們保有得來不易的幸運,我都願意去爭取,不惜任何代價!這些年來的犧牲,已經夠了對吧?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對吧?

  可能,未來在某個地方,我們會結婚、生子,乘著車馬遊遍各地。亦或者那時的人世已經不復存在,我們也要一起被葬送於冥府中。假如我的能力能使兩人脫離輪迴,那是否可以選擇不再成為「人」,就此灰飛煙滅也好。

  下次醒來時,我們會在哪裡呢?
  在哪個年代,或者是哪座平原?晨,你聽見了嗎?

 

  「咦?」

  突如其來的寒冷使我甦醒,許久沒有睡得如此深沉的我,意識還有點矇矓的環顧四周。

  現實依然沒有改變,廢墟沒有變成平原,更不用說身在哪個令人感覺安心的年代。週遭的淡淡茶香諷刺的將我拉回現實,這裡不過是位在范家村內某個地點,專門用來擺放採集茶葉小倉庫,小時候我們倆玩耍的秘密基地。

  此處已經與好幾年前有所不同。當時滿倉的茶葉不復存在,那些曾經在村民眼中價值不斐的作物,在裡頭也見不到多少了,它如今變成像紙屑般,隨意灑落在老舊的木製地板上。

  倉庫空間不大,歪斜的屋頂更是壓縮了我們能躲藏的空間,有如樓梯下的儲物間。

  想起在來到此後,晨娓娓道來他們家族這幾年來的遭遇──

 

  晨的父母與爺爺在一次的「落償」中被帶走,原本居住在隔壁的街坊鄰居,剩不到十人,許多人的遭遇跟他一樣成了孤身一人,甚至有人流離失所來到他們家請求協助。

  晨由於年紀尚小,家中奶奶扛起扶養他的重責,繼續茶葉的採收工作。也由於許多鄰居失去親人與喪失生計,一同來到此地共同參與。那時的晨雖然年幼,也會親自進入茶園幫忙,並一邊於村內搜尋書籍與資料,準備破解在當時正悄悄建造,接近完成型的「迷魂陣」。

  「而『她』那時也進入了我們的茶園工作……」晨在與我逃出地牢後,一同來到這裡的第一個夜晚裡,娓娓道出這段往事。

  接下來的幾年,茶園的收入十分穩定,甚至有比過去更好的跡象。他們很幸運又逃過兩年後的「落償」,即使失去了部份土地與同伴,但卻沒有因此拋棄活下去的意志,期盼某天奇蹟的到來。

  那份奇蹟無非是出走范家村,得到真正的自由。會有如此期盼,也是聽聞了「她」所道出麻生稻雲對「鳴晴之人」的預言。那則預言在那時可想而知,是只有部分的人才知道的。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晨感覺「她」並不單純。

 

  接著,近幾年來最大的「落償」到來了。

 

  然而這次卻與前幾次的毀滅有所不同,范家村大半村民幾乎全被亡靈吞噬並拉下黃泉,但此次村子卻保有原本的樣貌,反而是鄰村卻遭遇毀滅的劫難。

  「那次的『落償』十分古怪,而我奶奶最終還是成了犧牲者,或許與其殘存下來苟活、渴望根本等不到的奇蹟,進入地獄才是獲得真正的自由吧?可惜的是,最後這份自由也被麻生稻雲剝奪了,因為大家最終還是會投胎或透過儀式回到村中,這是永無止盡的迴圈。」晨嘆了口氣,沮喪搖頭。

  那時,雨依然下個不停。

  當時一起在茶園工作的人們,目擊鋪天蓋地而來的瘴氣與數以萬計的亡靈根本來不及逃離,這其中還伴隨突如其來的驟雨,令他們更加寸步難行,只是,同時他目擊了根本不該有,違反生物本能的「猶豫」。

  「你是指……原本該拔腿狂奔的人們卻猶豫了?」我對從晨口中聽來的話,簡直不敢置信。

  沒錯,那根本不是正常的生物反應,但晨卻也很快明白,他們是因為看到了什麼而猶豫。

 

  「死去的親人與愛人。」

 

  數以萬計的亡靈中,包含過去死去的靈魂,它們不乏是現存村民的親人、愛人或好友。它們覆蓋了天空、踏過溪水,穿越各地的建築物,這些「往生者」彷彿填滿村內每個角落,成了解脫束縛的脫韁野馬。它們張大嘴巴、雙眼空洞,有的撐著破缺不全的身體,或有如一張灰白色的紙張懸空飄盪,全部往村中湧了進來。

  他們猶豫了,這些同伴們猶豫了,因為他們被勾起了「回憶」,無論我怎麼呼喊、拉扯,他們彷彿成了一尊尊石像,只是流著淚、張開雙臂,準備迎接等待許久的懷抱,讓其帶自己走出這裡,當然,晨的奶奶也在其中。

  「爺爺、爸媽,他們都回來了!」

  晨雖然一時間也被迷惑,但卻很快清醒過來,接著他不顧一切奔向祖母,拉著無論如何也不想離開原地的親人。

  儘管晨如何強調死亡的可怕,跟未來命運的救贖,可是眼前的老人已經茫然,徒留空殼,早聽不到任何屬於活人的語言,只是微微張嘴流淚,下一秒又突然聲嘶力竭哭喊。

  最後,晨的祖母扭過頭來,晨還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呼喚得到回應而感到欣喜,但結果卻非如此。

 

  「『晨,在這裡是不存在任何奇蹟的,我們都知道,就連你也知道的吧?所以我放棄了,應該說……這是我們都渴望的一天,不管再怎麼掙扎、逃脫,這就是我們註定的宿命。晨,人都是會死的。』奶奶她這麼邊哭邊說著,她的這些話太過震撼,使我瞬間連害怕都忘記了,然而,我更加不懂他們為何要放棄能夠活下去的機會?最後我眼睜睜望向黑色渾沌來到面前。」

  「那你又怎麼存活至今,前來搭救我的呢?」我想像晨的奶奶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心情訴說最後那段話,不禁紅了眼框。

  范家村的人們,究竟是什麼呢?

  「最後是『她』救了我的。那時候,一個懷抱突然將我抱起,眼前帶著慈祥微笑的奶奶越來越遠,接著被排山倒海而來的黑暗吞噬,我目擊了這殘酷的一幕。

  而自己的哭喊是那時我所能聽見的唯一聲音,我不斷掙扎、搥打束縛自己的環抱,可是它像是越縮越緊的枷鎖,無力的我最後只能選擇接受。」

  「『不管再怎麼掙紮、逃脫,這就是我們註定的宿命。晨,人都是會死的。奶奶的話至今仍猶言在耳,它也使我不停思索,人們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

 

  意識矇矓的我回憶就此中斷,整個人終於完全清醒,因為,此刻的我突然發現原本應該在身旁的晨竟然不在這裡,就像一塊拯救我的浮木突然消失,我開始環視搜索,卻只有回盪在倉庫內的驟雨聲回應著我。

  期間我不禁透過倉庫小窗,望向隔壁不遠處,如今已成為廢墟,晨被燒毀的住家──

 

  「那把火是我自己燒的,因為在那裡殘留了太多太多我放不下的東西,或許把它毀壞,我會走得更加從容。」

  晨展開許久未見的笑顏,說明他並不後悔步上捨棄一切的旅途,因為他終於找到我了。

 

  但是,現在的你又在哪裡呢?在「秘密基地」的我雖然感覺到時間如同停滯,不過,應該也只過了約三天左右,也在這幾天裡,我慶幸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嚮往的歸屬,可是如今卻又在我睡夢中悄悄崩壞了,因為你突然的離開,「她」也突然無聲無息悄悄的闖入了這裡。

 

  「『她』救了我,意外聽到麻生稻雲預言的其中一人,唯一在場見證妳能力覺醒的那個人──她說:孩子永遠都是父母難以割捨的摯愛,無論在什麼樣情況下分離,他們希望對方能變得更好,自己獨自忍受幼雛離巢的孤獨。你的奶奶雖然說了那些話,但她一定希望你能夠活下去。」

 

  晨在前一晚,最後說的這些話,此時浮現於腦海中,在同時因為眼前景象而驚愕的我腦海中。

  驟雨中突然無聲無息踏入倉庫內的一名女人她正低著頭出現在門口,淋溼的長髮蓋在她臉上,身上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紅色衣裳,她光著腳慢慢走近然後抬頭。

  那是一張我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也如同晨所燒毀的「過去」,它的到來,伴隨我不願再被勾起的回憶。

 

  「好久不見了……霖。」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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