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壹:驟雨()──桃花樹下的死

 

  原本充滿茶香的倉庫,此時被濃厚的雨水味道覆蓋,數秒的萬籟俱寂後,取而代之是被驟雨沖刷屋頂的聲響拉回現實,還有我那接近失控的心臟猛烈跳動。

  那張臉孔……既熟悉卻又像存在雲層那端如此遙遠。多年前,這女人無聲無息的離開,此時卻又以相同的方式在我面前上演,難以斷絕的骨肉之情,即使打從心裡想去遺忘,果然還是無法做到的事嗎?

  無助的父親被迫犧牲的慘忍場景再次略過腦海,我感覺自己彷彿又回到仙人出現的「那一天」,充滿雨水與血腥味,我永遠無法忘懷的絕望之日,眼前這名女人又在哪裡?

 

  「為什麼?」

 

  我低語呢喃,渴望有任何人耳聞這個疑問,然後幫我找尋一個解答,那個解答卻不是親人的歸來原因,而是多年前為何離去的理由。

  但是,或許我早在那時候就找出答案。人都是自私的,即使是父母,畢竟也是有求生意志的個體,必須在自己與另一個個體之間做出抉擇,結果當然往往不是什麼極其偉大的捨己為人,只求能夠全身而退安身立命,這點不豈與現在的我跟晨是一樣的嗎?

  人類本來就是本質汙穢的生物,那我自己到底又該如何要求父母親必須為自己付出呢?

  我的迷惑、悲傷、怨恨全部濃縮成這一股負面能量,它盤繞壓抑在我的心頭,而且,無法可解。

  「霖,對不起。」眼前許久未見的母親此時朝我邁開腳步,由於長髮遮住她大半臉孔,所以無法正確讀出她的情緒,略顯蒼老的低沉嗓音再度發出:「不管是妳、我還是死去的父親,亦或是這座村的所有村人,都是被殘酷命運選上的犧牲品,所以妳的怨恨與不解就交給我來承受吧!」

  如此冠冕堂皇的辭彙此時只讓我感到格外刺耳,明顯有種矛盾震盪我的靈魂,我知道自己內心深處有著渴望憐愛的請求,然而母親的悲傷,我卻無法在這段與劇中察覺到。

   「為何如今又來找我?妳又是如何知道我已經逃出來,並且在這個地方的?」我慢慢後退,細讀自己口中吐出的各種疑問後開始感到害怕,害怕眼前這名多年不見,被我稱為「母親」的女人,是前來拘捕我的獵人之一。但說真的,真正令我感到恐懼的卻不是如此,而是在我醒來後至今,依舊找尋不到身影的晨。

 

  如果母親是因為晨的關係,間接找來這裡,那麼晨……

 

  「霖,現在村裡的人,沒有人不知道妳已經逃出了。」紅衣女人再度向前,而我繼續反向對應她的動作:「霖,回去吧!『落償之日』即將到來,妳是讓范家村繼續存在的希望,也是村民最後的依靠。」

  「許久未見的母親。多年前妳無聲無息的丟下我,如今跑來我面前,就為了帶我回到那永不見天日的牢籠?」

  「這是我們的命運,若非等到仙人的『預言』實現,誰都無法打破這個僵局。如果妳真是那麼特別的孩子,那麼命運要妳步上任何一條既定道路,任誰也無法阻止。假如當時我也出面的話,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母親的語氣逐漸冰冷,從她身上我感受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但先不論來者究竟何人,我卻無法否定該句話的箇中涵義。沒錯,假如當時母親出面的話,無非只是多增添一名仙人的手下亡魂,結果根本不會改變,命運的齒輪在祂們前來那一刻就已經開始,平凡人在祂們面前根本有如螻蟻一樣脆弱。

 

  可是,假如我們也得到與之相同的力量時,一切終將改變。

 

  「但是,命運也決定了,最終會救出妳的人不會是我……

  母親神情突然因為這句話而落寞,而我終於也提起勇氣往她的方向走去。或許說,我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陪她敘舊,即使她真是多年未見的母親,但內心深處對於她的「恨」已使我麻木,若一切已經無法回頭,那為何我要放棄現在所抓住的機會呢?

  「妳是什麼意思?」我試著繼續與擋在門前的她周旋,一邊用眼神搜索任何可以讓我鑽出的縫隙。

  「從我進入晨的家族茶園裡工作開始,我便設下能夠突入『迷魂陣』的局。」

 

  母親突如其來的這段話使我停下腳步,自己只能不解盯著眼前的她。

 

  「我用了不少時間還有力氣,在村內找尋能夠破解『迷魂陣』的資訊,並把它全交給了晨。」

  「妳說謊!」交織的恨意與荒唐的話語終於使我忍不住大聲嘶吼,眼前這名自稱我母親來路不明的女人,帶來這段有如事後諸葛的謊言,令我的情緒開始沸騰,這豈不是否定晨口中所提的過去嗎?

 

  然而,我卻也在回想起晨曾經說過的某段話同時,開始令我心中產生懷疑。

 

  「聽聞了『她』所道出──麻生稻雲對「鳴晴之人」的預言,所以開始感覺『她』並不單純。」我在回想起這段話後,立刻對對方提出質問:「母親,所以在妳對晨提出麻生道雲的預言後,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嗎?」

  「不對,我只提到藏匿解開『迷魂陣』的鑰匙之處,那時未說自己是妳母親這點。」女人搖頭,水珠從髮尾落下,可以看出神情十分惆悵。

  「為什麼?」我再度納悶,如果讓對方知曉自己身份的話,豈不是更有說服力嗎?

  「因為我……

  轟隆作響的雷聲突然響起,蓋過週遭所有聲音,驟雨、狂風沖刷著萬物,難以呼吸的窒息感使我接近崩潰,從母親口中吐出的殘酷解答更使我跌坐在地,接著只能無助望向眼前突然襲來的黑暗,壟罩住我的全身。

 

 

 

 

  白煙嬝嬝,這裡是我創造出的寧靜地帶。無風、無雨、無雷、無霜,只有眼前不斷飄落粉紅花雨的桃花樹,還有遠方翠綠的山陵線。身後的流水是我奔騰的血水,昏黃澄日是我仍保餘溫的心,只是這裡只有我一人,獨自欣賞這片有如幻想鄉般的美景。

  突然,一大片烏雲迅速降臨,它們遮蓋了天上所有光線,億萬顆雨滴將我拉回現實,畫面有如溶解般變得模糊不清,而在此時我才知道,自己正在雨中不斷狂奔,往你在不久前前往的……我們的約定之地,那顆范家村內唯一開出桃花樹的小山坡。

  我內心不斷祈禱,祈禱你會在那附近等我出現,平安無事的有如家人般在那迎接我的到來,在聽聞母親帶來你已前往該處的口信之後。

 

  「我們會再見到那顆桃花樹,接著走出這裡,而且……永遠不再分開。」

 

  我不斷折斷樹枝穿過樹林,雨滴打落在身上的痛處也不再在意,距離約定之地已經相隔不遠了,如果……如果它此時正在綻放的話,一定能實現你所提的這個願望的!

 

  「霖,其實我有想到一點。」

 

  我的記憶再度閃過在那微弱燭光下,難得雨勢停歇,兩人一起在倉庫共枕談天的場景。你用有點慵懶的語氣,描述自己的想法。

  「假如妳永遠不死,那我們就不能永遠相守了。」

  「晨……」我望著你略帶落寞的側臉,無法弄清那是看透的情緒,還是無助的呢喃。

  「總有一天我會死去,而妳會繼續留存於世,一直到『預言之日』到來,那名能解救范家村的命定之人出現。雖然我不想讓妳一個人,但我終究還是一名凡人,沒透過儀式或仙法就不能長生不老,對不起……

  你的話語與無奈使我流下眼淚,它有如范家村的雨不停落下,然而我接著再次看到你那張爽朗的笑臉。

  你要說的,其實在走出「迷魂陣」時我就知道了。只是自己依舊在逃避這個事實,我把它當成掉落在地上的細針般視而不見,等聽聞你這段獨白,才讓我有如踩踏到那毫不起眼的細針,使我血流不止。

  「太晚了。」

  這可能就是我們所能得到的答案吧?人在世的歲月有如滄海一粟,而我卻擁有人們嚮往的不老不死之軀,但有此得天獨厚能力的我,卻沒辦法將你也拉進這個世界,貪圖自己因為孤單想要得到的陪伴,留你在我身旁逐漸凋零,如果在我們沒有出生在這座村子,一切就會不同了。

 

  但是,如果沒有生於范家村,我們又該如何相遇呢?

 

  「那就……一起走吧!」我突然堅決的說,你為我擦拭滿臉縱橫的眼淚,彷彿心有靈犀的很快理解出我的語中涵義。

  「霖,妳也想使我擁有不老不死的能力嗎?」你再度笑開顏,接著仰望天花板,說明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晨,『歸蟬』的七年之約已經被麻生道雲所篡改了沒錯吧?」我回想起麻生道雲一開始來到范家村說的那段話,那段將使所有范家村人擁有「永生」能力的承諾。

  「沒錯。原本范家村儀式的『歸蟬』之約,是指村民可以踏出村子,但卻不能超過七年的限期,必須在那之前回到『人迴峽』,用所帶回的『祭品』取代自己成為『亡靈食糧』,不然將是自己獻出生命死去。而這所有的流程將會由被稱為『不眠一族』的僕人來行使完成,也可以稱之為這群逃亡者的『獵人』。被冠上『不眠』稱號的家族,通常需擔任范家村的村長一職。」你閉上眼睛說著,微弱燭火使你的側臉陰影不停變換,接著你又開口:「但在麻生道雲來了之後,這條儀式規則已被更改。只要被當成『祭品』或自動成為『祭品』的人們,都能擁有『永生不死』的權利,但唯獨『骨器』也就是被找來的『魂鳴』覺醒之人,必須成為村子底下的人柱,直到下一名覺醒之人成為祭品為止。而且,也並非成為祭品的人們,就能夠永生不死,是必須有一名活人獻出頭顱的鮮血給黃泉,帶出一名已經死去的靈魂,而這兩人都將成為『不老不死』的范家村村民一員。但即使如此,七年之約的『歸蟬』仍舊沒有改變,他們註定將受到村子的束縛,永永遠遠……

  你語畢,接著轉過身來凝望我,眼神有點閃爍,我看得出來你在猶豫,只能用微笑來安撫你的不安,並且用冰冷的手輕輕撫摸你的臉頰,一同許下近乎荒唐的約定。

  「霖,能請妳找回我嗎?但這將使妳沾染上汙穢之血……」你細聲提問。

  「晨,為了打破命運,我願意。」我搖頭微笑。

 

  大雨滂沱,我逐漸聽聞到遠處傳來村民的聲響,我穿過最後一片樹林,映入眼前的是一大群身穿蓑衣與斗篷的數十名村人,他們手持各種不同的武器與棍棒,似乎沒有察覺我從身後走進,因為此時所有人目光正聚焦在同一個地方──那顆在雨中無力盛開,卻有著殘破美感的「桃花樹」。

  我循著他們的目光仰望而去,這裡宛如一場盛大筵席,人們各種不同的喜怒哀樂映入我的眼簾,無數歡呼更是震耳欲聾,最後終於有人發現到我,並伴隨一旁眾人以「不出所料」的眼神望向我。

  而我,仍然凝望著桃花樹,那顆……你、我此刻已不同高度停駐於此,想要用記憶留下它美麗倩影的桃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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