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伍:奏雷(四)──「祭品備妥」
范鶴全身逐漸被黑色泥沼包覆,可以看出在其身上的物質已超出它的掌控,亦不屬於被壓抑於體內千年之久的仙人之力,而是純粹被烈焰焚燒的反噬。本來就殘破不堪的身軀,在火光的摧殘下更顯得疲弱,逐漸轉為一般火災現場可怕的人類焦屍。
慘不忍睹的半身軀體最後終於不再掙扎,但從對方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卻只比剛才稍微減弱,眼看「凶惡之物」大勢已去,眾人也總算放下心中大石。杏婷則彷彿此刻才恢復知覺,往受傷的范余方向腳步蹣跚的走去。
「結束了嗎?教授。」杏婷跟著老學者一同靠坐牆邊喘著大氣問道,即使目前情況似乎是他們佔上風,但女孩仍不敢放鬆戒心。說穿了,他們根本就還沒離開這座「黃泉之村」,況且敵我未明的千年村長──徐福也在一旁。
老教授沒有否認也沒有同意這個說法,神情緊繃,語氣虛弱回應:「或許吧……想必杏婷小姐妳腦中還是有堆積如山的疑問想要問我?」
「不虧是教授,個人是認為彼此都不該有所隱瞞。」
「不,不是我們想隱瞞,應該說,只是時間上不允許罷了。」
倒在一旁的受傷警官此時也站起身來往兩人方向走來,看來這整起事件最屬狀況外的人物應該就是他了。
「范余教授,您說那不是范鶴身上的血,可是依剛剛的情況能看出,那些血有著反制她的效果,那我或許可以猜想,徐福大腿挨的那一刀並非偶然對吧?」杏婷回想起白蓮方與眼前的老教授在喚醒村長時,因為爭執刺傷對方,若黑刃上的血不屬於范鶴,那就只有可能是徐福的血了。
「妳說的沒錯……」范余嘴角上揚,即使身上的傷讓他看起來像在強顏歡笑:「沒忘記我們提到『不眠一族』過去是『獻首祭』的祭司,也可以稱為『儀式』的看守者吧?」
「但對這座村莊而言,他們並不能區分為『正』或『邪』的一方,所以在剛剛你們才會用那種方式確認徐福自身的信念為何?」
「沒錯,雖然答案跟我們預料的相差無幾啦!」白蓮方不知何時來到三人身旁同樣也是一身狼狽,恢復神采奕奕的模樣。
杏婷隨即轉過頭察看祭壇中央槽室的狀況,只見一攤燒焦的半身人影,如同壁畫被雕刻於地板上,牆角的火燭光芒再次照亮整個空間。
「范鶴……並非不死嗎?」女孩喃喃自語,心中頓時浮現無數感慨與哀傷,或許這就是人的矛盾之處,假如女魔此刻還在眾人面前,這般的惻隱之心絕對是不可能出現的。
果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范余像是讀出杏婷的心思拍了下她的肩膀,接著用和藹語氣開口:「這世界的萬物不可能永垂不朽的,只是自己會被選擇用什麼樣的方式迎接死亡。」
「雖然『不眠一族』就如同歷史的見證人,不屬於『光』與『暗』,但他們更有機會去決定自己的道路,就因為他們的命運不受束縛,所以比天生有著既定命運的人們多出一個選擇。也許這是他們的特權,亦或是冷眼旁觀的殘忍。他們身上擁有一個能使命運的『能力』,一把只屬於他們的『鑰匙』,讓它決定要不要指向岔路或開啟另一門出口,即使那樣的決定是錯的。」
「可是講白點……隱約感覺還是有光與暗兩方區別存在的吧?」白蓮方聳聳肩:「不然我們怎麼會決定刺進徐福的大腿?」
杏婷了解這一番話的眾多意涵,或許「不眠一族」跟普通人並無不同,沒有既定的黑白區分,只不過是依照自己的認知、信念還有受外力影響,間接做出選擇,所以這裡若要她指出想要擁有自由,努力尋找破除命運枷鎖的范鶴是錯誤的嗎?徐福身為「觀察者」一眾,卻選擇與暗為舞這個決定就是不對的嗎?
只是……如果再這樣深究下去,了解對方的信念及緣由的話,最後自己也會深陷其中的,徐福不正是活生生的案例?
女孩搖搖頭不敢再去多想,范余及白蓮方能看出她的迷惑,但卻不想打斷對方的反思,因為他們認為在多方信念上的探索,未嘗不是件好事。
「對,『不眠一族』而言,或許到頭來,根本是麻生仙人眾安置於此的眼睛。」范余緩緩說道。
「還記得妳曾說過,當進入村子時,在接近東門的某處木屋內,遇見一對老夫婦,並借了妳一支『電話』使用對吧?」白蓮方特別強調某個名詞,也成功喚起女孩的記憶。
「你們口中所謂的『返塵屋』嗎?」
「沒錯,那是徐福誘發出來,目前唯一可以短暫與外界聯繫的『雨國』窗口。」
被提及的徐福將目光轉向眾人,手裡還不放棄的緊握沒了子彈的老舊獵槍一臉驚恐的搖頭,接著急躁開口:「去啊!如果想要獲得援助的話,那裡是唯一的希望!」
「這老頭把『出口』條件做了更改了!」白蓮方嗤之以鼻的說,引來杏婷的疑惑。
「沒錯,『返塵屋』現在已經變成人們唯一可以聯繫外頭的門扉了……原本杵立於四個方位的門,在『大落償』之日已被范鶴變更為只能進入、無法走出的入口,即使這期間麻生道雲,也就是初來此地的仙人,祂將自身能力分成四等份,用盡全力將其完全封鎖,然而卻因此誘發『返塵屋』通道的誕生。」范余接續道。
「即便如此,范家村的村民依舊不死,仍然要遵從『獻首祭』的七年『歸蟬』之約。短暫的自由,只是換來更長久的痛苦,而這樣的惡性循環,會一直到『命定之人』來到之時才能解除。」徐福沮喪說道,接著抬起犀利的雙眼目視杏婷:「而村民等待千年……那個預言中,即將拯救村子的『命定之人』,現在終於也到來了呢!」
「莫非……」杏婷有些顫抖的說:「是指羽晴嗎?但這不免也太奇怪了?」
「妳是指,好不容易等待千年,終於找到傳說中可以拯救村子的救世主,為何范鶴還執著於讓世界墮入混沌嗎?哈哈哈哈哈哈──」徐福用盡力氣般狂笑一番,最後陰沉說道:「因為她不再選擇『相信』了。」
杏婷聽聞對方說詞一時語塞,然後由老學者打破沉默:「徐福,其實你內心還是存有某種程度的寄望,希望這個預言是能夠成真的對吧?繼承『不眠一族』血脈的你,可是在『汎人圖』裡的最後寫得一清二楚。」
被說中內心秘密的徐福頓時一愣,隨即低頭咬牙,不服輸的吐出真實之言:「哼……即使我不承認,你也可以從其他地方找到蛛絲馬跡吧?」
「是指前往『蓬萊島』找來在范家村已經被趕盡殺絕的『不眠一族』後裔之一嗎?」范余站起身來緩步走向槽室中央:「當時仍處矛盾的你,即使被范鶴迷惑,想引來『不眠一族』的血用來抑制她,藉此拯救村人對吧?即使是一個也好。或許在什麼契機下,『不眠之女』發現有此想法的你,被她強行殖入了『血』,成為其唯一的後人,但畢竟你不是純正的『不眠一族』,所以你的血也僅能夠用來暫時抑制范鶴的力量,這也是你的血之所以能夠讓她的肉體化成黑色殘塊的原因。不過,她仍透過迷惑你的心智,殺害來此村的『不眠之女』。」
「原來……是這麼回事!」杏婷回想起之前所看到的幻象,睜大雙眼驚呼。
「但其實我們卻也同時在『某個人』庇護下,才得以存活至今的。不管是身為村長的你、我、白蓮方,還是此時在某處的那個男人。」
一見老學者的感嘆,再次陷入困惑的杏婷猛然又恍然大悟:「難道……你們從一開始就知道羽晴哥哥的存在?也就是……您過去的學生。」
「只是目前我們還確實掌握他的行蹤,他體內與妹妹有相同的『魂鳴』之力,似乎也因為來到此逐漸覺醒了呢。之前則是在他匆忙奔出穀倉藏身處後,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他行蹤的線索了。至今我們也不知道,那突如其來的舉動究竟是怎麼回事。」范余的神情轉為擔憂,然後白蓮方接續道:「放心吧!范鶴……或許說,『霖』會替我們照顧好他的。」
「原來,我的推測在某個環節錯了啊……」
此時,突然一股惡寒掠過眾人,冷冽寒氣與熟悉的壓迫感頓時充滿整座祭壇,接著他們發現源頭正是目前所身在的槽室中央。
「博……博史?」
范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不該有物體存在的地方,此時出現了一道人影,那道人影看起來極其虛弱趴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透過微弱光芒,他很快就認出那是多年不見的好友──麻生博史!
原本就頭髮半白、身材消瘦的他,此時看起來更加面無血色,簡直像極了即將死亡的病患。他嘴角流出鮮血,身上也掛滿不少傷痕,所著衣物已經破損不堪,但眾人更訝異的是,命懸一線的他究竟是何時出現在身後的?
「范余,沒想到是用這種方式跟你重逢……這樣我終於不會內疚死去了……」
「您就是……麻生教授嗎?」杏婷怔怔望向不遠處的老人,只見對方自嘲似的強打笑臉。
「所以,『不眠之女』是以這種方式來到這座村子的啊?」
「你現在還在爭論這個幹嘛?不管你是怎麼被帶來這裡的,此地絕對不宜久留。」范余著急的奔至老友身旁,此時心中突然一沉,因為有種山雨欲來的不祥之兆讓他渾身顫抖,或許說,不只他有這種感覺,在場眾人也開始察覺情況不對。
突然一股強大的反作用力,將范余整個人抬起撞向天花板,有如萬馬奔騰的黑色之霧再度壟罩「二十一殮堂」,所有人頓時慌了手腳,卻又無法移動腳步,全身宛如被纏上鎖鏈無法動彈。
「這股……令人感覺靈魂快要崩潰,卻又無比明顯的恐懼究竟是怎麼回事?」兩道淚痕突然滑過杏婷臉頰,不,是一陣虛脫感爬上全身,但這卻又並非屬她自身肉體的感覺,就如同靈魂出竅觀察自己一般,接著她看見數不盡的桃花跟黑色泥沼突兀交錯在一起在半空中融合。
不久,一名女人全身覆蓋黑色黏稠液體,身姿從麻生博史身後竄出,伴隨諸多鮮血噴染至粉紅花瓣上,傾刻血腥味充滿整座祭壇。
「果然……這就是中央槽室的真正用意啊……」白蓮方無力的嗓音從杏婷身後傳來,但更令人訝異的事實,卻在一陣牆壁碎裂的聲響出現後,直接映入女孩雙眼。
「杏……杏婷?」
「羽晴!」
出乎意料的再次重逢,在驚愕與絕望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