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捌：奏雷(七)──千年輪迴的開局
比夜晚還要深沉，比寒冬還要冰冷，自始自終不變的畫面，使五官無用武之地，就連感覺自身的存在也快要消失，我甚至已感受不到自己是否有在呼吸。
不知在這片黑色空間飄蕩多久，靈魂雖然如虛無飄渺，卻也有種被束縛的壓力，我原本已放棄思考，腦袋卻又像產生了自我意識脫離我的掌控，不斷找尋說服自己仍存活著的詞彙，許久後，黑暗環境突然有了變化。
諸多花瓣飄落而下，粉色且細小的眾多個體，開始有如祭典晚宴表演的舞者開始翩翩起舞，這幅景象令我訝異萬分，只因不該存在光芒的黑色環境中，竟突然出現仙界才會有的景象，連一直睜開雙眼的我都不知它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出現在這片虛空。
接著宛如上演開天闢地的神話，眼前似乎已經不是我所認知的黑暗，變成一片厚重不堪的布簾，我看見它往一旁被撥了開來，像極了一場花舞紛飛的夜宴正準備上演，也在這瞬間藏匿於黑暗中的壯闊美景遽然乍現，接著一陣涼風將花瓣打落到我臉上，這時我才緩緩抬起雙手，發現原來漂流於黑河中，已經失去身體的自己只是一場幻覺。
我站在一大片草原上，走過蜿蜒河流，視線跟著草原上鵝黃色柳絮以及鳥群劃過天空，我的緊跟這不可思議的場景轉了一圈，才發現原來正後方垂掛著昏黃夕陽，但更令我震撼的一幕也在此時映入眼中。
一棵被染成赤褐色的桃花樹，無聲的在我面前展開它的臂膀，並跟著陽光不停改變自己的光影，猶如千百年的歲月以極短時間，將各種狀態快速呈現一遍。
我逐漸看到出神，腦海裡的畫面讓我不敢相信這是真實存在的景象，但卻也在下一刻證實，它們的確不可能存於現實之中。
接著，花瓣飛舞的速度越來越快，很有默契般全部集中於桃花樹前，涼風轉為強風吹亂我的秀髮，花瓣瞬間在半空中集結化成了繭，然後在完美結合成赤褐之蛹後再度散開，一道身影就這樣於我面前閃現。
那是一名身穿白色與紅色相間衣裳的女孩，她的身材十分嬌小，年紀可能不到成年。她的雙腳踩踏著白色木屐，張開成為翅膀的長衣袖，腰間還繫有以紅色為底鑲著金色花紋的錦帶，烏黑長髮也因她不斷旋轉而跳躍著，胭脂未施的小巧臉蛋映著夕陽暈開的紅。
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這個國家的居民，不，或許她跟自己一樣是與現世迥異的存在，從她身上可以感受到與異國前來此地的仙人──麻生稻雲散發出的氣息，一股非凡力量很明顯自她身上溢出，所以我開始猜測眼前這幅如山水畫的景象，或許就是她所創造出來的，即使與我內心深處的期許多麼相似，但終究還是證明這裡非為現世這個事實。
不久，女孩終於停下，緩緩降落的除了週遭花瓣還有長衣襬，更突顯她的素雅風範，只見她從微蹲姿勢站起，並睜開眼角有著淡色眼影的雙眼。
她的面容令我驚艷，彷彿成熟靈魂進駐年幼軀體內。她的眼神宛如能看穿一切，那雙黑色且透著光的瞳仁令我久久不敢直視，卻也矛盾的屢次想與她對視。
「終於……找到您了，瀛洲之島的黃泉入口──范家村的守門人，范鶴。」女孩用沉穩的語調開口，是十分稚嫩的銀鈴般嗓音。
見我良久沒有回應，她在鞠躬致意後又說道：「無須訝異，我是自蓬萊之地而來的『不眠之女』，名為鏡，應該說，是范鶴您指引某位方士帶領我前來，但我可以看出那位男人存有另外一個目的。」
「這裡……是哪裡？難道我的靈魂還留在現世嗎？」對比起自身身處何地的疑惑，自己未完全消失這點更讓我感到驚訝。
因為在晨死去的那一霎那，我似乎就已經喪失活在世上的意義了。
「咦？」當我回想起晨被村民們吊死在桃花樹上，之後被火焚燒的場景，沉睡許久的記憶片段終於從腦海深處傾瀉而出，接著我全身只能不停顫抖緊抓雙臂，無力跪在草原上。
「您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想回憶的過去。」鏡用著憐惜口吻安慰我，她正慢慢走到我面前，然後我在背上感受到她手掌的溫暖，接著一連串畫面魚貫進入我的思路中，然後我抬頭來正好與她四目相接。
「看來我們都是命運多舛之人，只因為我們背負的身世與能力，在世人眼中是異樣的存在。」鏡蹲在我身前，雙眼十分溫柔，接著說出一個殘酷事實：「然而，迎接我們的卻也是無聲的死亡。」
「莫非，您是已死之人？那如今出現在我面前的您是仙人還是亡靈？」
「跟您一樣，是一抹即將逝去的靈魂罷了。」女孩揮揮衣袖，跟著夜幕升起的月光照耀在她的白色衣裳上皎潔明亮，然後她起身：「范鶴，不用懷疑，我們皆是已死之人。」
「果然是這樣嗎？那這裡難道是死後的黃泉？跟我想像中的似乎不太一樣。」對這如自己所料的結果，我沒有太大訝異，前不久的飄邈感果然不是假像。
「不，這是您最後所創造出來，只屬於您的結界，是您被一分為二的靈魂中，最後留下的淨土。」
「我不太瞭解您的意思。對不起，我的思考迴路已經脫離掌控……」
我想起不堪的回憶，戀人的死、對范家村民的大屠殺最終又引發了「落償」，接著麻生稻雲久違的出現，即使以力量覺醒的我，在祂面前依然無法得勝，最後使祂精疲力盡的反而是「落償」引發的後續效應。
亡靈排山倒海而至，那時范家村已葬送於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為了避免災禍持續擴大，仙人抓住我的頭顱，強行封印從我身上源源不絕流出的「負面情緒」，待我意識即將喪失之際，數條鎖鏈猶如有生命的蛇群，從地下鑽出纏住了我。業火再度的焚燒令我生不如死，但我卻也知道，只要肉體存在一天靈魂就不會死去，偏偏我的軀殼又已經是長生不老，但出乎意料的結果，卻在下一刻出現在這絕望場景之中。
落償展開之後──
「仙人嗎？我等這一刻好久了……」
牽連所有亡靈、我的怨念、力量，負面能量凝聚的集合體，或許該稱她為「另一個范鶴」突然出現在麻生稻雲身後，這個情況令我跟他都感到驚愕無比，可是卻也無力應付接下來的突發狀況。
「唔！」
一股強大衝勁把即將撲上祂的黑之女彈開，看來就算麻生稻雲分身乏術，但力量是貨真價實的，可是過沒多久，祂在這些混亂局面下似乎也開始手足無措。
「范鶴的『黑暗面』嗎？」一翡一赤的瞳仁沒有與我對上，但有股極大的愧疚感令我不禁垂下頭，彷彿在懺悔自己的罪過，接著低沉嗓音再度傳來：「不對，來者何人？」
一陣尖銳且令人窒息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那夾雜母親與黑之女的笑聲使我緊閉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看來這副身體還有我目前的能力，還是無法制服仙人嗎？眾多亡靈的怨念，在妳眼中卻也是如此藐小不堪嗎？」黑之女自黑色泥沼中站起，諸多亡靈纏繞四周，散發而出的霧氣與血腥味，彷彿正說明她的力量正不斷提升，而且有可能已經超乎我們想像。
「亡靈們，休想蠱惑吾等！」
麻生稻雲才剛語畢，立即從他手臂射出白色鎖鏈，直接朝我襲來，這個情況令我與黑之女不禁睜大雙眼，只見已到面前的攻擊突然停下，對方眼珠子快速朝四面八方搜尋敵人方位，結果卻還是落回到我身上，但也在那一瞬間，我已不再疑惑。
「來吧！將那可以撕裂靈魂的鎖鏈穿入我的心臟吧！我本來就不該存在於世上，不如現在就一了百了幫我解脫！當然，在下一位能夠成為范家村人柱，『魂鳴』覺醒之人到來時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了，哦？對！您似乎說過，千年後他將會到來吧？等到那時，現世應該就不復存在了，偉大的仙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自我口中說出，我高舉被鎖鍊纏滿的雙臂，猶如癲狂一般不停抖動身體，張開嘴巴大笑著，但其實我也知道，此時的我跟「她」已經融為一體，所以剛剛原本該追著黑之女的鎖鏈，才會直接轉移至我身上來，而原本在黑色泥沼中的她，此刻也因我被麻生用鎖鏈束縛而瞬間潰散。
然而，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我從一開始就是引蛇出洞的棋子，但如今演變成這個局面我也有責任，就算眼前忙於應付范家村崩毀的麻生稻雲還沒想到可以突破僵局的對策，我心裡已經出現一套可以平息一切的解決方法，就算這不是眼前的祂所樂見的。
「自滅嗎？」鏡猶如看穿我的心思，跪坐在我面前，眼神中透露出哀傷情緒。
「范鶴，汝還不可消失！」麻生稻雲果然察覺到我的想法而開始緊張，無奈分身乏術的祂已經無力阻止我的下一步。
「范鶴，妳還真是好用的棋子。」
我內心深處突然出現這麼一句話，也因此令準備集中全身能力與業火同歸於盡的我立刻停下，察覺這一步可能也是「她」所設下的陰謀。
「果然……是因為這樣嗎？如此一來，試圖阻止我的麻生稻雲也不再是妳的對手，妳想趁機利用祂下手解開鎖鏈結界時，奪取祂的能力？」
「能夠真正得到仙界之力，對於本就是汙穢存在的我是再好不過了。」另一個我在低吟一會兒後，接著說出那即將實行且令人髮指的行動：「我將成為『永生現世』的神！」
黑之女語畢後，我就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再次喪失身體主導權，看著將自身力量分散成四道光芒，往范家四個方位植入的麻生稻雲，還有漸漸被淹沒在黑暗中，無力倒下的母親軀殼，一股灼熱力量自身體內快速發酵，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它們都會隨我一時情緒失控引發的「落償」，葬送在黃泉之中。
「這一切，即將終結。」
麻生稻雲丟下這麼一句話後，立刻閃現至我身前將我抱住，祂身上的符咒緞帶纏繞在我們兩人身上，此時業火焚燒轉為劇烈，山崩地裂、狂風呼嘯、驟雨橫掃的景象乍然出現並覆蓋眼前一切景物，范家村與我們被一股強大力量吸入其中，接著我感覺雙腳離地，刺骨寒風吹來，我跟麻生兩人很快墮入村子深層的黑色空間，到達真正的「黃泉」。
「麻生稻雲，你究竟想做什麼？即使是仙人，墮入地獄也會被業火吞噬的！難道你不害怕？」另一個我似乎想逃脫對方束縛，無奈此時我們全身開始結滿冰霜，那股就連靈魂都會為之凍結的寒冷，使黑之女喪失了主導權，即將重回她本該所待之處。
「對不起，范鶴……即使是吾也有無能為力之時，停止生死輪迴在這世上，本來就非正道，說穿了，就連吾等也不能肯定自身代表的即是光明，所以……現在吾要把這次的錯獨自承擔，而這個結果，卻也是命運的其中一環，一切只為了千年後，雨過天晴那一刻的到來，吾等後人也將會持續這個使命，繼續下去。」
我一直認為高高在上的仙人，此時從祂口中吐出的獨白，令我回想在此之前的自己是無比自私，想用盡任何方法逃脫宿命。
「吾將領汝進入長眠，在『扉』開啟的那日到來之前。」
范家村，從此消失在現世的土地上。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