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伍：新世(五)──「輪迴的終結」
「所以才出現猶豫是嗎？」
一切歸於寧靜。
被血海、屍骨、花瓣、霜雪所覆蓋的「幻界」，即使湖面上的景色由華麗轉為真實，但天空已轉為純淨色彩。
如同自古傳說，地上萬物都在眾神的眼簾下監視著，人們的愚蠢、貪婪、邪淫等所作所為。也正因為如此，祂們才能以最接近客觀的角度，審視凡人的賞罰。不管是世界各國的宗教教義都是如此，即使現在仍沒有多少人知道，祂們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所以凡人才會對死後將遭遇的事物感到害怕。死前所見的那道白光與走馬燈是最常從人們口中聽聞的，在那之後，就無法做到見證上的傳承，因此造就了諸多傳說。
只是，此時已羽化登仙的黃羽晴仍沒有實感，沒有自己已靠近神域的實感。
「死後的世界是可怕的，這是活人的一般認知，同時亦告誡他們不可輕易放棄生命。腳底下的這些屍骸，雨國境內的那些亡靈，紛紛想回到現世的目的，就如同活人在追求逃離死亡的可能性一樣。正因無限的死亡與重生都無法阻止人們想要更進一步追求解脫的慾望，所以『永生』這個幻想就此油然而生了。只因為，人們在各種不同階段，對自己能領悟到的認知感到質疑，因而才會不停學習，找尋突破輪迴的鎖鏈。直到突破輪迴後，從此不再受到束縛，才能被稱為真正的自由。
以為擁有自由靈魂的人們其實都曉得，那只不過是森羅萬象的冰山一角，所以他們極力追尋突破的關鍵，尋找各種方法來彌補自身不足，想要踏入另外一個不屬於自己的領域，殊不知，那是不被允許，不被宇宙的真理所允許，神、鬼、人皆是如此。固定的法則造就循環，但這三界內的所有居民都會被慾望驅使，想要改變、突破，等到達另外一個境界時，又是無止盡的渴求。但是答案就早已呼之欲出……」
「是指三界的跨越，其實也不過是森羅萬象的迴圈之一，根本逃脫不了什麼輪迴，頂多只是得到不同的超脫與改變，成了另一個區塊的子民而已嗎？」
羽晴背對坐在岸上的吟唱詩人說道。她沒有回頭，卻也能看透對方的一舉一動。然而對方從頭到尾氣定神閒，精神力似乎異於常人，莫非對方的身份正是義理中所提到的「跨界者」嗎？
不，她感受到的是更熟悉的氣息。何況對方的衣著打扮跟自己別無二致，可能是仙界的某位人物，但此時能在這幻界與自己對話，並將她與虛物的對抗盡收眼底的人，能力若不是在她之上，就是這「幻界」一開始的主人。
不對，假如「幻界」是由他創造出來的，那她為何又會出現在這裡？況且這裡所有景色都是跟隨她與麻生道雲的舉動而有所改變，能夠跟隨這種變換，坐立在角落的鳴琴者，自己無法看清他的面貌與讀心的神祕訪客，或許正是把她安放在這裡的主人，答案漸漸明朗了……
就在最初的那個問句。
「意指，仙人也並非是神？」
「既然剛才汝就得出答案，為何還須問吾？」
黑暗中的吟唱者笑出聲來，聲音有點熟悉，對方似乎也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
「一切都是由人們所創造出來的嗎？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神跟鬼，只有不斷變化的……人？」
「沒錯。但既然談到這幾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大迴圈，那一開始就確實有某條通道連接著它們，然而自己是否能夠進入，到達另一個領域，並不是由人們自身決定的。」
琴聲再度響起，血海因聲音震動出現漣漪，然而血腥味卻揮之不去。
「神？」
「不是，是冥冥之中的『命運』。」
鳴琴者再度一笑並站起身來，無止盡的生命探討，即將迎來結束。
「所謂的神或仙，只不過是跨越領域擁有強大異能的調和者。他們正因為強大的能力免進入黃泉暗道，直接就能到達另一個世界，所以所作所為都會受互相影響。除了可以平衡輪迴，更可使一切為之崩潰。」
暗處的說理者走出深色廉布覆蓋的區域，面貌終於嶄露在陽光底下，羽晴一見對方容貌頓時心頭一緊。
「但也不能這麼說。鬼跟人並非天生就是弱者。既然所有循環都是一體的，那他們也有自己獨特的展現能力方式，科技正是人們最強大的手腕之一，鬼的話更不用說了，無止盡的施加幻覺與蠱惑心智正是他們的特質，同時也是人最不想成為的角色。不過卻也諷刺，無論自己的善與惡做了多少，進入神或鬼領域的機會其實是平等的，但是……唯一能改變的方法，是在以生或死的狀態下進行的。」
「您的意思是說，兩者也不過是人生命的延續就是了？」
「聰明。」
白髮及肩的老者，閃爍銳利目光，最後將琴放置腳邊，慈祥容顏立刻轉為嚴肅，他將傳達給對方一份警告，這卻也被給羽晴察覺了。
「而且，這些都是不可逆的轉變。所以才說，人是不可能靠自己打開往返的大門，而是要被選擇才可進入，又或者是擁有跨越領域的能力。比如妳以及……原本就不屬於這幾個世界，存在虛空之中的『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在指我嗎？」
突然，數把黑色長矛以極快的速度飛至羽晴面前，但已截然不同的她早有防備，黑矛瞬間被霜雪冰凍，停留在她面前的半空中。
「惡意還存在著，只要人們沒有消失的話，就會讓它逐漸茁壯，然後變成比鬼還要可怕的存在。因為它什麼都不是，卻也什麼都可以在它身上成為集大成。」
「老頭，沒想到你還沒死，而且竟能隱藏的這麼完美！」
被稱為「虛物」的兇惡之物，從血腥之湖底下竄出，巨大身形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披滿荊棘的瘦弱女體。它猶如一塊經湖面倒映，濃稠又散發狂氣的影子，張牙舞爪著準備再次進攻，取得羽晴的「羽化之軀」。
「我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但正如老頭所說，只要你們人類還存在，我就沒有消失的道理。就算妳現在把所有亡靈送回黃泉，也只是重置讓我重生的時間罷了！」
黑之女張大嘴巴，長舌垂至湖面，用含糊不清的語調繼續說著蠱惑心智的話語。
「如何？即使是跨越了領域，但仙人也並非永生不死，我剛剛可是聽得很清楚喔！所以也大致可以猜中我們都知道的答案。永生不死正是這個世界打破迴圈的最大突破，弱小的人們發現這個真理真是厲害，但也因為如此，我現在才能夠出現在這裡吧？
真理，即是脫離輪迴的真正自由。如何？黃羽晴，即使妳消滅了我，留下來的爛攤子也足以讓妳精疲力盡，更只是讓妳成為取代范鶴，成為守護黃泉之門的新棋子罷了！妳不懂嗎？這也是個循環妳不知道嗎？所以我正在打破這個輪迴啊！就如同那對情人在這棵桃花樹下發的誓一樣，唯有改變這個現世才能有所突破，人們是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的！
哈哈哈哈──既然我的風光偉業已經成就大半，妳又何必苦惱自己往後的日子會如何？讓這世界平等，不會來得更好嗎？」
虛物之女才剛語畢，待羽晴還在思索時瞬間來到面前，只是這次對方沒有出手擋下，任由它抓住自己的手。
「怎麼了？那個老頭不是這樣問妳嗎？為何遲遲不下手？我知道的、我一切都知道！因為妳怕手這樣一揮下去，朋友就從此灰飛煙滅，也跟著一同被送入黃泉對吧？所以妳在猶豫，妳不想從此孤獨一人，不想成為親手殺害朋友的劊子手！」
被道中內心掙扎緣由的女孩咬牙遙望在湖中載浮載沉，那張熟悉且閉上雙眼的臉龐，那正是為了自己而犧牲的好友──杏婷。
正如它所說，這是她的猶豫，也是她身為人的私慾。她想要藉由這股力量，讓世界重回正軌。但結果就是讓亡靈必須回到黃泉，繼續忍受轉世輪迴的過程，這其中也包括為了使自己重生而獻出生命的每個人。
但是，如果這正是杏婷還有哥哥最後的願望，是否能減輕內心的愧疚感？
虛物之女說的沒錯，仙人不過是人的延續，所以她的羽化登仙之姿，只不過是接受了力量指引得到的轉變，但其實她仍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跟被從一開始就由單純仙人意志創造出來的「麻生道雲」是完全不同的。
「還是說，就讓這個世界繼續演變下去，變成那女人所說的……一個無瑕的新世界呢？」
羽晴聞言後，眼睛緩緩睜大，她看見鮮血自身體噴灑而出，一股痛處穿透至背脊，猶豫與妄念令她毫無防備，思想逐漸被黑暗吞噬的她，如今遭到虛物之女的突襲。她的心臟被貫穿，被化成黑色長矛的兇惡意志給刺穿。
站在她身後的老頭沒有動作，宛如人偶在原地頭跟著垂下，胸口被挖出一個大洞噴出鮮血，隨後傳來因奸計得逞後的癲狂嘶吼。
「沒錯！就讓我們成為一體，還原這世界該有的面貌，這才是人們所要求的完美！」
漂浮在霜雪紛飛的半空中，羽晴卸下了所有重擔浮游於白光下，不知是否為即將死去的走馬燈，她看見小時候到現在的總總回憶畫面。苦澀、快樂、悲傷的各種情緒猶如蜻蜓點水，在她身上只做不到一秒的停留，直到她遇見了杏婷。
她看見哥哥的離開、杏婷的陪伴，還有許多她遺忘的回憶，捨不得失去的美好。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片段中的朋友游至自己身旁，讓她感覺好像置身於湖水之中。
「果然，妳來陪伴我了嗎？」
「當然，誰叫妳現在一副快溺水的模樣，就因為妳太容易被說服，所以才常常被騙吧？」
兩個女孩仰躺在白光下，卻沒有因耀眼的光輝感到不適，全身被溫暖給包圍。
「意思說，我又被騙了嗎？但真不愧是以人類內心慾望為食糧的魔鬼……它說的道理我真的無力反駁，就算已經不同身分，但內心果然還是弱小不堪嗎？」
羽晴頹喪的說，接著全身逐漸放鬆。
「突然感覺一切都無所謂了。」
「難道妳要辜負我們的期望嗎？」
「欸？」
好友突如其來的發言，宛如一記棒頭當喝，使羽晴愣了一下並轉頭看向好友。只見對方並沒有露出苛責自己的神情，這反而使女孩內心百感交集。
「答案一開始就知道了吧？明知不對的事還去做，這應該不是我認識的羽晴喔！何況這是妳哥跟我們所有人的決定，雖然……張警官是有點無辜啦！」
杏婷露出使壞的笑，雖然短暫閃過一絲落寞，但接著又恢復以往溫柔的笑容。
「一切都只是恢復原貌而已，妳不用想太多了。一定要有所犧牲，才能得到什麼，我會尊重妳的決定。畢竟我們只是給了鑰匙，接下來就不再是我們的掌控範圍了。套一句話說：我們可是被命運決定的重要人物，一定會有屬於被決定的人的容身之處。換個想法也能解釋成，這些也都在命運掌握之中，我們如果什麼都不做，怪罪命運捉弄人也不對吧？」
沒錯，讓生活恢復原貌，回想最初的目的、一切的初衷，即使結果並不完美，但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只有能不能接受的結果。
「還在猶豫什麼？」羽晴睜大眼睛，感覺身後傳來一道推力，將她推至更接近白光的位置。
「妹妹，一切就交給妳了。」
「終於到了……」
「這座村子竟然頓時變成冰天雪地，真是太驚人了……」
小郭站在斷崖前，回頭一望此時已取代泥土地的厚重霜雪，雨國從剛剛的劇烈震盪現在已恢復平靜，而他們也遵循范晨的計畫來到原本存在黃泉入口的深淵上方，此時這座被稱為「人迴峽」的深淵，已經被冰封，如同被凍結的湖面。
「好了，麻生博史，就等你那邊的提示了……」
鮮紅之血落在靜置「幻境」地面的琴弦上，接著發出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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