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不可思議的機率法則

 

  ──簡直荒唐至極。

  曹明淵設想自己是一般人的話應該就會這麼想了吧?但基於他的身分以及多年來對唯物科學的信仰,使他如今不得不在自己身為人還有做為「故事關係者」立場下,將此想法暫時抽離。

  其實在他眼裡看來,不管是遵循感覺的感性,或是崇尚邏輯的理性,不過都是自以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用於存活的「手段」。

  經過千百萬年的演化,人類社會越趨多元複雜,致使人必須具備剖析事物、處理事物,還有生成事物的能力。

  要說這樣的「手段」是一種狡詐,相比其他被認為大腦精密度不足以相聘美人類的生物,的確是如此,但不可否認這種方式並未脫離森羅萬象的範疇。

  換言之,人類正是尚未全然理解其他物種與自然的「智慧」,才必須以「手段」換取生存空間。

  而在久遠歷史下的理性與感性,以及傳承積累的經驗之下衍生出的生存學問,便是「科學」。

  從這裡就可知道擁有「智慧」本就不屬於人類的專利;況且我們也只是找到足以替代這類事物,恰巧找出只有人類可以認知的表現手法罷了;例如文字、圖畫、語言。

  相信天地萬物也有近乎相同的表現,只不過人類沒辦法將其轉化成自己理解的現有產物,才認為物種有高低之分;有植物、動物、昆蟲,神靈等等。

 

  說穿了,涵蓋宇宙、星辰、地球、自然、萬物的一切,不過都在遵循一套無止盡的「機率法則」,而恰巧人類共生在這個空間之中。

 

  說不定就連時空這套理論根本就不存在。記得前面提過這是專屬人類的認知吧?

  不過話又說回來,說不定物種之間根本就不需要與我族無關的干預認知,只要確保自己能夠活下去就夠了。

  假如某天失去賴以為生的來源物種,最艱困的結果不過就是換另外一種方式繼續「存在」;以人類的語言去解讀此類過程即是滅絕、適應、進化與繁衍。

  人類也是因此活到現代,還發展出了「文明」。

  不過,若要說人類真的相比其他物種有什麼極其特別之處的話,或許就是一種把防患於未然以及自取滅亡發揮到淋漓盡致吧?而且這兩者乍看相違背,但其實相輔相成。

  所謂的「戰爭」不就是如此嗎?估計也只有人類會對自己跟自己的族人又愛又恨的吧?而且還不知分寸的自相殘殺上了癮。

  要說人類是世界之癌、自然之毒也不為過。當然也不能視為人類原罪,畢竟這也不過是種族為了存在的表現。

  而從這一切衍生出可以與物種發展和自然取得平衡的產物,就是科學。

  不過,這東西亦如前面所說是種狡詐手段,因為人類如今也正不斷地想藉由它去探究出森羅萬象的底細,更想直接掌握「機率法則」,簡而言之就是成為「神」。

  可惜科學終究只會是種手段,實際上根本無法創造法則,除非某一天我們徹底理解那片壯闊的虛無,不然人類始終也只是活在法則之下的「偶然」。

 

  ──所以真的存在「荒謬至極」嗎?不,那不過也是因為不理解,等同為不可思議的詞彙吧?等找到一套能夠自我說服的解釋,就能指出那不過是屬於科學的一部份。

  但是……

  「就是因為還找不到最佳解,人才需要先有一套強行自我說服的『答案』。當然暫時的答案也不是所謂的最佳解,只是套用現有事實得出的分析結論。」

  曹明淵從自己診間座椅上緩緩睜開眼睛,總算是將一旦陷入探討便會不斷飛躍的思緒拉回到現實,此時此刻他的確也需要「現實」來安撫自己。

  還是欺騙呢?

  再次啜飲同事提公能夠安定心神的花茶,曹醫師看了一眼牆上時鐘,固然不討厭腦神經的百轉千迴,但他還是得留意是否忽略了有限的休息時間。

  想來也是格外諷刺,儘管深知人類所認知的事物都可能是毫無意義的虛構,他仍得受此禁錮。

  最後,曹醫師目光回到桌上某位病患的資料,那也是造成他此刻思緒飛揚與諷刺的主因。

 

  該名病患不只帶來不可思議的「故事」,似乎就連故事舞台也與自己過去居住的故鄉有關。

 

  ──或許不該稱之為「故事」,要說是經歷也不精確,若要以一名精神科醫師用較為通俗的說法的話,大概就屬「體驗」會比較恰當。

  沒錯,曹明淵是一名精神科醫師,也正因他遵循的理性與科學理念才會不斷於探究這件事上做到抽絲剝繭,或可說是幾乎到了鑽牛角尖的程度,現在就連為一件發生在患者身上的事命名都要如此錙銖必較。

  但也知曉與自己有關的故事舞台是什麼情形,才讓他陷入如此堪比歇斯底里的狀態。

 

  因為曹明淵醫師可是很清楚,「鯤籠村」根本就不是有不可思議傳說或發生過什麼怪力亂神事件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故鄉,他可以篤定保證。

 

  可是,如此一來便有否定患者的疑慮,有違他作為主治醫師的專業。

  因此曹醫師此刻免不了在被多種思慮夾擊下,展現少見的煩悶,儘管他已經盡力處於理性思考。

  ──終究自己還是個人,但就是這樣他才得以生存在這個社會,獲得知識、專業及地位。要是否定病患也等同是在否定自己的「科學」。

  如此作想後,曹明淵多少釋懷了點,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花茶起了作用。

  至於該名女患者帶來的體驗到底是什麼,一切還得從對方十多年前的那件事說起。

 

 

 

 

  「那是則模糊不清的夜半廣播,時間大概落在十點左右,最近它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直到現在,我好像還可以在耳邊聽到它的嗡鳴。」

         這是對方開口的第一句話。

  頭髮分岔凌亂,驚恐未退的蒼白臉上是眼窩深陷、雙眼突出,下眼臉被黑眼圈覆蓋的憔悴神色,令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宛如剛從牢籠幸運逃出的被害人。

  實際上,這名女子正受困於一座無形牢籠;不,在曹醫師聽過對方帶來的體驗後,更加確定對方其實多年來都未曾從牢籠逃脫過。

  基本上會來求診的患者往往是基於「無法可解的現象」,不過從對方第一句話來看,曹醫師認為此次應該跟遭遇的事物比較有關。

  除非是源自腦部、神經元、內分泌等身體相關的變異,不然多數精神患者在於受到外在事物影響所引發的身心變化難以適應。

  假如是腦科學專業的醫師,大概第一時間就會建議患者進行一系列的檢查吧?這的確是最有效又精準的作法,只不過,假如科學對人體有尚未了解透徹的一天,那麼曹明淵這類的專業人員就必然存在。

  就如前面所提到人類對世間萬物的既定認知,說不定那其中就存在著諸多誤判。

  而精神病學無非也存有廣大的誤區,有時將其一定程度上與超自然跟玄學連結,反而可從中找出接近最佳解的「答案」。

  例如,沉迷宗教、癡迷於特殊體驗的患者,就無法單從科學的角度去解讀對方的一言一行。

  科學或許不需要感性,然而,人類的感性絕對是造就科學的必要存在。

        回到這名女患者。

        從簡單直接的開場白中,對方就已將最初出現在年幼,如今發現它竟還悄然糾纏的「詛咒」一語道盡。

        雖然以這種沒頭沒尾的病徵敘述(其實也非得須用「病」詞來概括)的患者不是首次遇到,但曹醫師注意到對方其實語中透露出很明確的訊息。

        一般情況下,患者乃至於家屬是很難具體描述這類精神體感的,當然不少人也是如此,然而這名女患者起頭話中就已帶出了「故事」起承。

        沒錯,除了最後那句「我好像還可以在耳邊聽到它的嗡鳴」,前面的「廣播」、「十點」,其實都道出了女子想告訴曹醫師的重點

          簡單來講,這名患者知道自己正歷經著什麼,而且也清楚記得那是從何時開始的。

          如果是這樣,那麼就診原因便很有可能是基於家人的感受跟強迫行為。

          曹醫師回想方才一同前來的女子丈夫所表現出的面有難色,感覺自己的猜想大概八九不離十。實際上,診後其夫確實坦承是他強帶妻子過來的。

 

          女子接著表示,自己的故鄉是一座沿海漁村,曾經在那裡生活到高中。直到幾年前將雙親接至市區生活,才徹底脫離了年幼居住地。

          而那座沿海漁村,正是如今再次為她帶來折磨與恐懼的「廣播聲」的出處。

  似乎提到「廣播聲」就會在身上重現那般體驗,與曹醫師的對話過程中女子不時流露出驚怕情緒,與此同時,前者也正在腦中描繪沿海漁村的大至樣貌,殊不知,關於村莊的最佳解答導致了後來這名科學崇拜者的腦迴路疾行。

  那道「廣播聲」來自村中的廣播器,也可稱之為大聲公或喇叭,而那一年女子正值小學二年級。

  當天夜裡,對方先是突然聽到廣播被人開起,照慣例出現一段雜訊後,便是一連串人類混雜在一塊的詭異話聲。

  不同過往模糊,但勉強可從中聽出在說些什麼的廣播,當晚出現的人聲更像是多名男女老幼同時爭相出言般,可是又語不成句,比市場喧嘩還要吵雜無序,聲音也是忽大忽小。

  更詭異的是過程中竟還隱約夾雜著誦經呢喃,整體就這樣持續了數十秒後消逝。

  儘管納悶,最初女子也未在意,只是數月後這夜半的廣播卻再次出現,迫使她忍不住詢問了家人。

  豈料,她卻僅得到「沒有聽過」的回答,至此,女子第一次懷疑那聲音是否只有她能聽見

  而在隨著確定廣播聲即使是在全家都清醒且身在同個空間情況下仍只有她一人耳聞,且發現其也沒有一定的出現頻率後,納悶便轉變成前所未有的恐懼。

 

  「就好像,它是針對我而來的一樣。」

  

  就在上了國中後,女子總算認識了碰巧來自同鄉,小學四年級時就搬離家鄉的同學,並於一次聊天過程中,聊起了這個禁忌話題。

  不同自己的情況,對方指出不只有她,就連家中的弟弟也有聽過那詭異至極的廣播,而且這對姊弟還聽出其中似乎還有某種類似防空警報的背景音。

  只是更令女患者意外的是,就連同學的奶奶小時候也曾聽過!

  另外也不知道是否與這件事有關,在對方雙親得知這件事的一個月後,一家便搬離了村子。

  這大概就是這名女患者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他人講起廣播的事,因為根據後來其丈夫告訴曹醫師的說法,那名同學在國中畢業前跳樓自殺了,弟弟也就此下落不明。因此,他猜測妻子受此事影響內心埋藏與廣播連結的陰影才會爆發;更進一步比喻成盤旋在村子上空的特殊電波或病毒。

  這倒是多少成為曹醫師日後分析謎團的參考。

  值得一提的是,問診過程其實不光只有言語闡述,在女子提及該名同學有著相同體驗後,還拿出了一個幾乎已經絕跡的上世紀老式卡帶錄音機。指出那是同學弟弟的同伴所錄下,想藉此強調自己所言不假。

 

  遺憾的是這個來自對方手上的強力證據,卻在按下播放鍵後什麼都沒發生。

 

  最終問診就在女患者見結果不如預期,突然跳起身發出怪叫並說著著魔般的囈語下乍然結束。

  而對方摀住耳朵不斷張望四周的驚恐神情,成了留在曹醫師眼中無法忘卻的畫面。

 

  「我聽到了、我聽到了!那道冗長的嗡鳴!她要來找我了!」

 

  至此,曹明淵醫師不只短時間內無法停下高速運轉的腦袋,另一方面也喚醒了關於故鄉的老舊記憶。

  而也在女患者失控當下,他已描繪出那座歷史悠久的沿海漁村樣貌。之所以如此快速,則在於其和自己小時候居住過的「鯤籠村」地方元素相近。

  要說他所知道地處沿海、古老,還保留著傳統村莊廣播文化的村子,大概也只有那裡了吧?

  只不過,隨著記憶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卻也是──那裡根本就不是有不可思議傳說或發生過什麼怪力亂神事件的地方。

  儘管如此,最終他還是秉持個人好奇與科學查證態度,重回了這塊早與自己徹底脫節,連離開年歲都難以記清的故鄉。這也是他想從患者體驗中找出「荒謬至極」謎團下的最佳解。

 

  畢竟身為科學崇尚者的他還是無法從過去曾經歷過的不可思議見證中,忽視作為渺小人類的無知。

  是的,一切不過是遵循「機率法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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