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萎靡之男

 

  一大團霧氣從她眼前撲來,朦朦朧朧中還帶點濕冷感,但當潮濕穿過霧間的微小縫隙觸碰到自己同時,不斷升起的白色煙霧又帶起一股溫暖,全身此時會像躲在冬天柔軟的被窩中不想清醒,身體任何一點部位暴露在外,就會被寒氣給凍僵。

  在若有似無的霧氣之中,羽晴看到白色磁磚牆,瞬間有種置身在浴室內的錯覺,水氣、蒸氣、白牆,這一切的條件都太過契合,很像平常就常身處的熟悉空間,蓮蓬頭的水柱也不停澆淋下來似的。

  然而,白色磚牆如同人類的記憶片段,粗糙的黃色鏡頭不停閃爍,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自己所在的地點如夢似幻,實感成了薄弱的記憶感受,最後磁磚像群起飛翔的鴿群散開後,一道老舊木製拱門落入女孩眼簾中,上頭懸掛一片搖搖欲墜的黑褐色匾額。

  羽晴在看到那座高聳拱門後,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恐懼,惡寒早沖散霧氣,赤裸裸覆蓋在身上,有種自己剛從浴室走出,全身一絲不掛的不自在感。她的視線並沒有在匾額上多作停留,因為羽晴在不久前就對這樣的場景,有幾次親身體驗的經驗,那一塊匾額,對現在置身於此她的其實不算陌生。

  羽晴忍住寒冷,感覺到自己正赤腳踏上混泥土階梯,然後穿過老舊門扉,即使眼前景象還是模糊一片,但她隱約已經察覺自己在這裡並非孤身一人。

 

  不對,應該說此時的她心裡有種:這裡出現的東西,絕對跟她處在的世界所見是完全不同的事物。雖然恐懼在進入該道門後沒有減過,但此時讓喉嚨乾澀的顫慄,讓自己雙腳開始不聽使喚,現在她只想轉身就跑,迅速離開這個地方,快速的逃出,正在直直進逼到自己面前的……這一大片黑色「人影」!

  可是,當羽晴一轉身,即感受到一股強大撞擊,紮實命中腹部,她哀號一聲後無力的癱軟在地,意識被一大片黑色覆蓋,翻騰的霧氣也很有默契的包覆住她全身,冰冷且無力。

  隱約間,鬼哭神嚎的混濁聲響,交纏在整個環境中,其中一道低沉但又如同變聲器裡發出的混濁嗓音,傳到即將暈厥的她耳中。

 

  「『霧降町』帶來的祭品嗎?可不能讓她跑掉了……

 

 

 

 

  羽晴雙眼一睜立刻坐起身子,灰暗的天空透進虛弱光芒,但還是讓眼睛剛適應亮度的她感到刺眼,下意識舉起手擋住視線。在畫面慢慢清晰後,她看見街上人來人往的行人還有馬路的車水馬龍,往旁邊一看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公園長椅上,身後榕樹也隨著強風搖曳著。

  「是……夢嗎?」羽晴敲著自己腦袋,隨即感到心頭一緊,她馬上環視四周,果然目擊那讓她心急的情景。

  只是現在她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畫面是怎麼回事──一名滿臉鬍渣、披頭散髮的頹廢男子,身穿一件沾有污垢的白襯衫還有黑色牛仔褲,坐在隔壁長椅上,正拿著自己從好友家帶出的資料,用萎靡的眼神閱讀著,年紀大約三十左右。

  

  「先生……是你救了我嗎?」羽晴終於想起自己最後昏迷前的情況,有點謹慎對著身旁這名男人道謝。

  「小姐,在馬路上發呆,可隨時會要妳的命。還是說,妳根本就不想活了?」萎靡男目光沒有離開過紙上,一邊翻閱一邊用毫不客氣的語氣問著女孩,似乎也不太在意對方什麼時候醒來。

  「不……」羽晴又敲敲沉重的腦袋,心想要是杏婷見到此無理之人,早就拉著她大發脾氣了吧?「我沒有在發呆,而是……一些特殊的突發狀況。」

  剛甦醒的女孩,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的神祕體驗。因為她知道,假如正常人聽到她說的那段故事,絕對會認為自己瘋了,何況是大白天在馬路中央遇到差點害死自己的怪奇現象。

  「看到幻覺嗎?」男人依舊沒有轉向對方。

  「算是吧……」羽晴心想:也許這名救命恩人多少可以理解自己的遭遇,即使不能接受,但至少不會當自己是個神經病吧?

  然而就在她準備再度開口,述說自己身上遇見的不可思議現象時,卻硬生被對方給打斷。

  「妳是大學生吧?」男人似乎看完手上的資料,將它放在大腿上整頓整齊後歸還在羽晴手上,挨近身子用不知是不屑還是叮嚀的口吻說道:「勸妳應該好好專心在課業上,或是去談場戀愛吧!不要醉心在這種鄉野奇譚,以後上社會可用不到這些東西。假如是論文,也可以從網路上複製貼上,不用費心傷神的在大馬路上演出驚魂記,這會造成砂石車駕駛,還有身旁行人的困擾。」

  羽晴在聽到這番不留情面的警告後,整個人傻在原地,很不服氣的回應:「你以為我願意在大馬路上發呆嗎?你又不知道我心中在煩惱什麼,別用你們所看到的主觀立場來說嘴。還有,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態度也不可以這麼差吧?」

  羽晴越想越氣,已經不管對方是否前不久剛救起自己,拿起手中好友留下的資料惱怒的說:「況且你沒經過別人同意,就隨便看對方的東西,一點基本的禮貌都不知道嗎?」

  「這是你對救命恩人說話的態度嗎?是不是昨晚又熬夜聊天,今天精神萎靡不振才在大馬路上分神了?」男人態度十分從容,似乎對女孩的反應很感興趣,羽晴覺得自己被玩弄了。

  「救命恩人就比較高尚嗎?如果這是你救人的態度,那還真讓人不敢恭維。你有看過哪名義工,大聲吹噓自己幫助過多少人,自己功德無量這類的事嗎?」羽晴咬著下唇,惡狠狠瞪著對方:「說我熬夜聊天沒事幹,你給人的印象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

  男人在被女孩這樣一說後,原本無神的雙眼瞬間睜大接著又變成失落,整個人像洩了氣的汽球轉身癱坐回長椅上,對著天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羽晴見對方突然變了個樣不禁慌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情緒化的用語,是否傷到對方不可觸及的區域,看見對方的反應也讓她感到內疚,這時才讓她真正冷靜下來,腦中不斷找尋可以打圓場的話題,畢竟她還沒真正跟對方道謝。

 

  「你……還好嗎?我不是故意的。是因為你說了那些沒有禮貌的話,我才會有這種反應,如果冒犯到你,希望你可以諒解……」羽晴此時像犯錯的小孩,戰戰兢兢的道歉。

  男人對著天空吐了一口長氣後,接著說:「不用在意,我也很少跟別人接觸,所以也只是藉由遇見妳,想一吐這長時間所見到的社會現象,找一個出氣口罷了!應該道歉的是我。」

  羽晴眨眨眼睛,這時候才發現到男人脖子有一條很深的傷疤,直接劃過頸部來到喉嚨。

  「妳說的也沒錯,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工作了,整天過著漫無目的、虛度光陰,浪費生命的日子。」男人彎腰,將手肘靠在大腿上,眼中是數不盡的滄桑。

  女孩不知道男人到底經歷過什麼,但她知道那一定又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吧?

  「其實你說的大學生現象,真的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啦……」羽晴有點難為情的遊移視線,剛剛純粹想否定對方的態度,才會言不及義做出反駁,但她心裡卻知道,這確實是社會所看到的事實。

  「除了奉勸妳以後不要在馬路上發呆外,那座『雨國』勸小姐妳最好不要再深入研究。」男人突然轉身對上羽晴的雙眼,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你有……仔細的看這份資料?」

  「當然,我是個細心的男人。」男人的表情沒有變化,即使知道對方是在開玩笑。「深入下去,對妳絕對沒有好處。如果是因為畢業論文,勸妳還是趕快換個主題吧!」

  「先生……

  「叫我鳴桂吧!」

  「喔……鳴桂先生。」羽晴有點緊張,除了她不知道要從何解釋為何自己要對該座神秘村莊蒐集資料,也因為跟對方尚不熟悉,他卻也提出「雨國」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地點,是知道些什麼內容,還是如同一般民眾對那裡的印象呢?

  「這不是我的畢業論文。莫非你也有從哪裡聽到此地的都市傳說,才會如此警告我嗎?」

  鳴桂將視線轉回天空,又吐了一口長氣,心中彷彿有道不盡的無奈似的。

  「小姐……

  「喔,我是羽晴。」

  「羽晴小姐,在這個國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存在吧?只是找不找的到這個問題。況且,妳既然都知道那裡很危險,又鮮為人知,為何要深入其中呢?」

  「這……」羽晴嘴唇乾澀,在百般躊躇下,最後還是決定說出長期困擾自己的惡夢,這段期間的神祕體驗,還有好友突然消失的種種事實。

  鳴桂在聽完羽晴的故事後,立刻全身一振的站起,然後走到女孩面前,眼神變得異常專注,而羽晴也被男人這突然的舉動給嚇楞住。

 

  「羽晴小姐,妳剛說的話都是真的嗎?」鳴桂的神情已從萎靡轉向嚴肅。

  受到驚嚇的女孩,只是抱著手上資料,睜大雙眼點點頭。

  頹廢男又嘆了口氣,瞬間老了好幾歲般,把一隻手撐在椅背上,臉龐離對方不到半公尺。

  「到此為止吧!羽情小姐。這件事務必不要再深入下去,妳朋友我想也已經凶多吉少了。」

  「為……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是不是知道『雨國』的一些事情?」羽晴急了,她抓住對方手臂,渴望能在近期內救出自己的死黨,即使復出任何代價。因為杏婷假如真的遭到什麼不測,也是她造成的。她沒辦法抱著不明不白的愧疚,每天安穩入睡,事後平靜面對何媽媽說明自己盡力了。

  鳴桂在聽完羽晴的考量,還有因為自己造成好友失蹤的經過,雖然心中掙扎,但始終還是無法放手讓眼前這名女孩深入危險的村莊,就為了自己內心的解放。

 

  不,在好幾年前,自己不曾也有過這種想法嗎?

 

  鳴桂沉吟一會兒後,重新站直身子,瘦長的身軀在背光的場景下,變成一道黑色剪影,讓人無法看清他的神情。

 

  「羽晴小姐,在妳身上我好像看見很久以前的自己,那個曾經年輕過的自己。」男人思緒滿腹的說,讓坐在長椅上的女孩摸不著頭緒。

  「鳴桂先生,你果然知道『雨國』的什麼嗎?」

  「不知道,即使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鳴桂搖搖頭,看起來十分無力,讓人無法理解語中涵義。

  「妳剛剛說,想找當年報導該篇新聞的出版社嗎?那間出版社現在已經不在了。」

  「咦?」羽晴感到震驚,好友留下的唯一線索難道就此中斷?

  「名義上是這麼說……」鳴桂轉身,聲音低沉,很像自己剛走過十字路口,警告自己的男聲。

 

  好像……好像在哪裡聽過這聲音,好久、好久以前了……可是羽晴卻想不起那到底是誰。

 

  爸媽偷偷的在客廳哭泣,而自己卻只能躲在房門後方偷看這一幕,接著奶奶抱起自己,說著年幼的她聽不懂得字句。

 

  「名義上是這麼說?」羽晴的思緒有點零散,似乎回到年幼記憶的某個片段,模模糊糊、曖昧不清。

  「沒錯,應該沒有多少人知道,那間出版社現在還實際存在於這個國家的某處!」萎靡男轉身伸出手臂,背後乍現金黃色的光芒,語氣溫和的說:「我想……這是我唯一還可以發揮功用的地方。」

 

  公園的樹叢角落,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蠢蠢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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