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獻首祭

 

  半掩的茶色門扉,從門底下的縫隙透出嫣紅色的光芒,窗外鳥群歸巢拍打翅膀鳴叫著,站在門外的女孩看見這個情景,心中有些猶豫又有點好奇,她盯著這畫面大約有兩分鐘之久了,但始終沒有勇氣,再次呼喊於房間內的兄長。

  樓下的母親催促著她,因為女孩前來這裡的目的就是提醒兄長,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自己兒子回到家後就鎖住房門,不讓任何人進入他的房間,這種情形已經過好幾天了,卻始終沒有好轉。

  身為研究生的他,自從那場意外後,彷彿也把自己的心也鎖了起來,什麼樣的安慰在他面前都只是表面徒有意義的文字,發揮不出它組建起來的真正功用,應該,說其實他都可以意會,但接收的只有聽覺,心早已經死了。

  女孩母親抱著時間會沖淡傷痕,原本急迫擔憂的心,漸漸轉成無奈與無力,即使現在自己的兒子除了上課才會走出房門,但她依舊想替他分擔一些憂愁。至少身為父母,還是有義務打理他們生理上的溫飽,而這一次的傳話人,變成剛剛在客廳看卡通,她的女兒。

 

  「哥,媽媽叫你吃飯了!」

 

  女孩其實也知道,這種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而且要持續到對方有所回應才會停止,如同每天卡通時間到,無論如何都必須坐在電視前,看完它的內容的例行公事。而他的兄長現在的例行公事就是給句「喔」或「知道了」如此簡單的回應罷了。因為她知道,最後母親還是得送飯到他的房間,就像兄長臥病在床許久。

  但對此刻雙眼離不開卡通,不到小學六年級的女孩,認為這件事迫在眉梢,讓她急壞了。

  她不太清楚兄長這段時間經歷了什麼會讓他雙腳失去功能的事,但肯定不是看不到卡通這麼簡單,因為兄長那天回到家傷心欲絕的模樣,此時仍歷歷在目。不過,就是沒有人願意跟她解釋,她唯一的兄長究竟怎麼了。

 

  「哥哥的朋友去世了,所以他現在才會如此失魂落魄,小晴最近不要去打擾他喔!」

 

  這是女孩唯一得知的訊息。

  「去世」對一名小學女童來講,聽起來似遠非遠。她知道「去世」的意思就是死亡,「死亡」這兩個字好像睡覺一翻身就會觸碰到一樣,又如同過去聽聞兄長所說的大學,感覺如此遙遠,對於這陌生的名詞,她只有小小的好奇,雖然略有恐懼,但有時候還是不知從何解釋,自己該從哪裡去理解。

 

  「去世」這種感覺,是要去理解的嗎?還是要親身體會呢?

  別開玩笑了!那不就是死掉了嗎?到時候就看不到卡通,見不到班上同學了……所以這名詞,對女孩來說,就只是單單「失去」的涵義。

  那樣的結果會令人可惜、令人遺憾、令人傷心的,以她目前的認知,兄長的那個朋友對他來說一定非常重要,不然當天他就不會哭的這麼嚴重,然而當下的事情也很重要吧!比如卡通時間已經快結束這點。

 

  「一直難過,他也不會回來啊……

 

  無法感同身受的女孩,終於按耐不住性子,輕輕推開房門,首先映入她眼眸中的畫面是一大塊黑色的窗簾,兄長的房間一片漆黑,原本該是窗戶的地方,此時被拉起的窗簾擋住外頭景色,只有橘紅色的陽光從旁邊的縫隙溢洩而出,照亮房間某些角落。

  兄長背對著她坐在書桌前,整個人縮在椅子上,好像正在專心閱讀什麼,一點都沒有發現有人來到他身後。

 

  「今天的哥哥有點奇怪。」

 

  女孩腦中充滿問號,轉頭仰望牆壁上被橘紅光芒照耀的時鐘,已經指向卡通結束的時間,這一點讓她惱怒極了,都是哥哥害的!

  「哥,你沒事吧?媽要你下樓吃飯喔!」

  拱著背的黑色剪影,彷彿被暫停時間,沒有絲毫動作,女孩咬著下唇,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她又不敢太過抱怨,深怕驚動情緒不太穩定的兄長,一臉既擔憂又無奈。

  「哥……

  「小晴,我知道了。」黑色剪影輕輕轉頭,雖然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至少讓女孩完成了她的任務。

  「哥,你還好吧?」女孩心想,既然卡通都已經結束了,那也是時候好好解開她這段時間,隱藏在內心的問號了。「媽說你的朋友去世。」

  黑色剪影聽聞自己妹妹這樣詢問,身體微微一震,但他似乎也不怪罪她的童言無忌,露出有點牽強的笑容。

  「是啊……答應哥哥,以後一定要珍惜自己喜歡的人喔!」

  女孩聽見兄長的叮嚀覺得有些納悶,但還是點點頭,接著想要趕快逃離這奇怪的氛圍。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窗簾後頭,而雨水也很巧妙的在這個時間點落下,剛剛的橘色片段,宛如是下一段劇情的蘊釀,現在才真正進入主軸。

  「小晴,妳聽好……

  「咦?」此時已轉身的女孩趕緊回頭。

  「無論妳以後知道什麼、聽見什麼,或是想要得到什麼,都要記得一句話。」

  「一……句話?」女孩看著一大片黑色調,有種自己在空無一人房間裡自言自語的感覺。

  「任何人、事、物都是有限的……」隱約間,她適應黑暗的雙眼,看出兄長的微笑。「很抱歉,請到時候……原諒並且忘記我這個失敗的哥哥。」

 

 

 

 

  「從這裡開始,就是我跟范余離開村長居所經歷的遭遇。」麻生教授把字跡潦草的斷簡殘篇拿出,數量並沒有羽晴想像中的多,看的出來教授所帶的並非一般大小的日記本,可能是攜帶方便的小型記事。

  紙張已經呈現泛黃有些破損,但大致上還算完整,老人在戴上眼鏡大致瀏覽過一遍後,就將它遞給前來求助的女孩。

  鳴桂跟著將臉湊過去,因為這也是他第一次檢視這消失的神秘片段,所以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疑問,也想透過躍然於紙上的文字,解開神秘故事的來龍去脈,可是結果卻讓兩人有些失望。

  「哈哈……我忘記那時候我學的中文字還不多啦!」麻生教授不合時宜的笑出聲來,想必是察覺到拿到殘篇的兩人面有難色。

  羽晴嚥下一口口水,逞強回應:「沒關係的教授,我在學校有修過一學期的日文,所以……大致可以。」

  「就算學過日文,但現在寫在紙上的蝌蚪,妳確定看得懂?」鳴桂用戲謔的口吻對修過一學期的女大生說,換來對方的咬牙切齒。

  「呈浩,他們說什麼?」麻生教授的重聽似乎在此又重新發作,轉頭詢問翻譯者。

  「唔……

  「教授,還是由您來解釋吧!雖然看得懂一些,但日記中的這座斷頭台,的確在我的夢中出現過!」羽晴檢視日記片段時,在看到畫有跟她夢中相同的斷頭台圖像當下,立刻將它抽出。

  「雖然那的確是我們在『雨村』遭遇的重點,但我還是按照日記的順序跟你們陳述吧!」

  老人說到此先嘆了一口氣,目光彷彿穿越回過去的記憶片段,用長遠的語氣開始述說。

  「村長的住處位於『雨村』上坡處,大致半山腰的位置。然而村長並非如其名知道該村莊的一切,一問之下也才瞭解到,其實對那邊的過去與歷史他並不清楚。」麻生教授接著突然加重語氣,對兩人說:「可是他卻事先跟我們說明,那對老夫妻口中的『門』到底是什麼。」

  「是說上篇日記最後所提到的『門』嗎?」羽晴回想道。

  「沒錯,雖然最後我們並沒有對那幾座門做一一的瀏覽,但有把它們的名字通通記下。」教授把其中一張片段從女孩手中抽出,指著上頭某一行文字。「『雨村』在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各有一道拱門,除了妳在夢中撞見的東門『雨降町』,還有西門『霧降町』,南門『雷降町』,最後是北門『霜降町』,而且它們似乎都別具意義,但這點村長卻不甚明瞭,我們也無法問出個所以然。」

  「四道門……」兩名年輕人對看一眼,因為不管是在夢中撞見東門的女孩,或是從北門逃出的萎靡男子,他們始終沒有走過「雨國」這四個方位,之後鳴桂也述說自己曾經經過該道門,證明村長所言不虛。

  「雖然村長知道的不多,但也讓我們對該神秘村莊的地理特色有更進一步的瞭解,即使他有些話欲言又止。」麻生教授用手搔搔他半禿的腦袋瓜子,將紙張交回給女孩。「在大霧阻擋道路,還有夜幕低垂的情況下,我們回到老夫婦的住處,也決定在那裡居住下來,之後打算考察完村莊後準備下山。然而,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考察『雨村』的一週後。」

  「讓教授你逃出那裡的事嗎?」鳴桂問道,其實他心中多少有個底,因為麻生教授也曾經說過,他們遭遇的情況簡直一模一樣。

  「跟鳴桂你們不同,我們是靠自己摸索那座村莊,最後才在森林盡頭懸崖邊找到那座神秘斷頭台的。直到那裡我們才知道,那座村莊的古老習俗是什麼。」老人停頓一會兒,又正色道:「不對,應該是血腥的祭典──獻首祭。」

  「是這張日記裡所描述的斷頭台嗎?」羽晴拿出那張畫有刑具,下方略有敘述內容的圖紙問道:「這座斷頭台,是在……

  「羽晴小姐,這座斷頭台我只能跟妳說絕對是生人勿近的禁地!那時帶著好奇的我們就是沒有思考到其後果才會誤入該地,造成今天的悲劇,而這結果只要到鳴桂他們就可以了,我希望妳今天來到這,就只是單純想要考察那座神秘村莊的面貌,而不是貿然前往該地,拯救可能已經凶多吉少的朋友。」

  羽晴被老人嚴肅的警告給震攝到,一時間五味雜陳,但她最後還是忍下來,心中有了另外的打算。

  「好,我知道了。」

  「請諒解我還是不會說出該處位於哪裡,羽晴小姐。」麻生教授帶著歉意說,但其實是極嚴肅的提醒。

  「好……」羽晴面有難色,只能將苦悶吞往肚子。

  「我們在那幾天打探了好幾戶人家,有些人不是不在,就是根本不理會我們這兩名外來者,更有些屋子早已荒廢許久,最後我們循著前人走過的山間小道,或者以村子為中心的外圍未知區域探索。那座村莊即使踏入其中,還是無法觀看到其全貌,因為它全天的景色不是霧白色世界,不然就像是雨不停的國度,在我們想要放棄尋找『雨村』是否擁有特殊歷史這條提案時,老夫婦終於脫口而出那隱藏在密林中的古老祭典,可是他們也是不斷交代千萬不能靠近那裡,否則將會迷失自己,他們也是如此警惕自己的。」

  「『獻首祭』是『雨村』的獨特儀式,更是人們口中通往長生不老的途徑。然而在通過儀式後,必須付出極大的代價才可維持。也就是在這之前,獻祭者必須拋棄自己的靈魂。」

  羽晴回想夢中趴在刑具下方,看起來已經沒有生氣的男人背影,背脊感到一陣寒冷。

  「難道……所謂的『獻首季』,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女孩顫抖的說。

  「沒錯,就是要獻出自己的頭顱,給黃泉入口的鬼魂,來換取自己跟另外一名靈魂的永世轉生。」麻生教授帶著責備的眼神望向鳴桂,男人略感愧疚的別開視線。

  羽晴翻閱手上的日記篇章,找到教授口中的「獻首季」片段。

  「但在到達永生前,你必須自願獻出自己的『生首』,也就是利用斷頭台切下自己頭顱,接著落下前方的深淵,沉入黃泉的黑暗入口中。」

  「那換取另外一名靈魂又是怎麼回事?」羽晴急了,因為她根本無法想像自己的好友會是那樣的下場,不,教授似乎說了,首先要自願不是嗎?

  「絕大多數人的遺憾是什麼?」學者突然將話鋒轉到自己年輕的學生身上,也就是曾經嘗試過祭典,事後又倉皇逃出那裡的鳴桂。

  「自己……最愛的人吧……」一向出言不遜的無理男子,語氣在此時顫抖起來。

  「轉生……就是這回事嗎?」女孩吃驚道。

  麻生教授點點頭:「我們穿過密林到達『獻首祭』的舉行地點,老夫婦曾說過,村子不會無端舉辦這場血祭,絕大部分都是私祭居多,也就是不是為了以重生愛人之名行長生不老之實,就是思念太多強烈,想要透過這場血腥的古老獻祭,來見自己親人朋友或愛人一面。」

  「那村人也會舉辦『獻首祭』囉?一般會在什麼時候?」女孩問。

  「在『生狩』發生之時,也可以說是地獄到來的時刻。」麻生教授目光深遠的說:「『獻首季』分別有兩種,『生首』跟『咎首』。這兩者的差別在於,第一種為自願性,另一種則是非自願性。也就是將活人活生生砍頭,獻給黃泉下的鬼魂。」

  「如果說心中的遺憾或思念太過強烈,第一種情況多少可以想見。可是活人強迫獻祭,這不是一種殺人行為嗎?況且村內的人會同意這麼做嗎,又有誰想被乖乖的抓去當祭品呢?」

  「不,我們這些人都有可能是村內的祭品。」沉默許久的呈浩終於開口,而且第一句就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實。

  「外……外來者?」羽晴簡直不敢置信。

  「沒錯,但那天我們並沒有遇到此類情況,這也是此時我在這裡的緣故。」麻生教授接續祭典的說明:「『生首』的祭祀方式,乞求者必須自己臥趴在斷頭臺上,放下刑具砍下頭顱,獻給下方的黃泉之谷。乞求者須事先站在懸崖邊呼喚想要找回的死者名字,接著才可執行獻祭的動作,最後被呼喚的死者,會在淩晨零時從深淵爬出,重生於這世界上。」

  羽晴光想到那樣的畫面,就害怕到說不出話來,心想真的會有人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愛人的歸來嗎?可是,鳴桂不就是擺在眼前活生生的例子?

  「死者在爬出深淵後,會將拿回的乞求者的頭顱,重新裝回他的身體,而對方也會獲得永續的生命。」麻生教授加重語氣接著說:「可是,執行『生首』祭雖然能與天地同壽,但必須遵守其中的法則才行,也就是『歸蟬』。」

  鳴桂無語,一臉沉重的點點頭。

  「我們都知道,蟬在土裡的壽命是七年,真正見到陽光的日子卻只有一週。這儀式也有這樣的規則,但卻有不同的選擇。第一,就是跟同為死者的對方,永居在村裡,看盡世間變化。第二,一同離開村莊,但在七年後沒回來執行『歸禪』這樣的動作,就會痛苦死去。然而,這其中都有一項例外的抉擇,也就是徒留一人在村中,讓另外一人得到自由,鳴桂此時就是在行這一例外。」

  羽晴眼帶憐憫的望向男子,現在才知道他不為人知的過去。

  「假如自由者沒有在七年期限一到,執行『歸蟬』這項動作,『生狩』的災難就會發生。顧名思義,黃泉的鬼魂會滲透到人間,找尋對方的下落,並且折磨至死,有時更會波及到無關的朋友與親人。待在村內的另一方更不用說了,但是結果並不太相同,他們的怨念會越來越強烈,即使永生,也是永遠無法輪迴的怨靈,祂最後會出現在那個人面前,親手了結他的生命,此後則在人世間徘徊,找尋無辜的人們下手。」

  「天啊……這就是政府想要得到的永生術嗎?這……實在太荒繆了!」女孩沉痛的說,心想如果因為自己的私利不但會害了自己,更有可能無端波及其他人,這樣的罪過到底誰要來承擔?

  「政府不是笨蛋,即使那時候的確想做這種笨蛋行為。他們可能以為黃泉入口大開,只要請個法師團就可以解決吧?隨便想想也知曉那樣的後果會多麼嚴重,到時候生與死的界線不再明確,人鬼同道,人間煉獄更有可能降臨。」麻生教授嗤之以鼻的說。

  「『生狩』在過去曾經有發生嗎?」

  「聽說有發生過,而且那時『雨村』幾乎滅村過。」鳴桂用氣若懸絲的語氣回答。

  「『生狩』的鎮壓方式牽扯到第二個『獻首祭』儀式,也就是『咎首』。」麻生教授再次用手指摩擦自己太陽穴,語帶慎重的開口:「而且我認為,跟羽晴小姐妳這次遇到的事件有關。」

 

  書店遠處的鄉間小道,逐漸被深不見底的漆黑身影給覆蓋,緩緩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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