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貳：新世(二)──「神的敗北」
白色的羽毛在羽晴眼前飄零而下，她感受到一陣柔軟與冰涼牴觸在腳掌下。她的雙眼沒有睜開，卻能看透擋在瞳孔前的黑暗，知曉在她面前的景物究竟是什麼。
她踩踏在閃耀幽藍波光的湖面上，鏡面反射的影像暈開一圈又一圈漣漪，然後她察覺到這片湖景並沒有盡頭，只有無數道隨風擺盪的不知名黑色簾幕。
黑色簾幕的縫隙中，時而透入柔光，時而變回深夜的天空。
這裡宛如真空宇宙，卻又像座獨立暗室，融入生物賴以為生的空氣，展現夜與晝、渾沌之初的景色。於夢中即將甦醒的感覺十分強烈，同時也隱約透露迎接「新生」之果到來的訊息。不，或許該稱之為將以過去完全不同姿態，脫離黃泉上左右他蛻變的險惡，重新回到現世。
沒多久，她發現眼前有顆潔白無比的大樹，豎立在幽藍之湖正中央，或許一開始它就在那，只是這裡的景致讓自己有種身處這個「世界」正中心的錯覺。但隨即她就明白，那些從身邊劃過，婆娑起舞的白色碎片，是從這棵樹上緩緩降下的。
湖面漣漪四處綻放，白色之雨降臨其上，這時候，烏雲密布下著滂沱大雨的情景，逐漸取代湖面下的倒影。這使她還回想起剛回復意識所看到，湖面下匍匐的大群暗影，令人感到黏膩、恐怖與絕望的感覺仍然存在。
那並不屬於自然界中任何一種東西，那些暗影是抽象的存在，並不存在於現世中，它們是生靈情緒「副產物」的表象。
倒影中，白色大樹底下有著一顆花瓣顏色略帶豔紅的植物，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雨國」中唯一的那顆桃花樹。
花瓣不斷從樹上違反地心引力原則落下，跟白色之雨的動作同步著，只是底下倒影更像是一顆被長久詛咒的樹正不停留下濃稠鮮血。
她有聽見，也正聽著，即使漣漪打散了他們的姿態、他們的哀號，不甘、痛苦與憤怒，這些都能傳入羽晴耳中。而那群在桃花樹旁徘徊的亡靈們，在被漣漪打亂他們的姿態後開始發出慘叫，接著各個慌了手腳，想找出能脫離鏡中世界的方法。最後他們似乎找到了，但羽晴無法明確判讀出那是什麼地方，因為那裡沒有任何東西，猜測可能是他們最後所找到的淨土。
不久，不眠一族，來自蓬萊的女孩──鏡，趴在湖面下羽晴身下的位置，這個舉動使羽晴睜開雙眼。因為她明顯感受到一股溫暖傳入體內，接著她開始抽泣並蹲下身來，眼淚隨之掉入湖水。
她之所以哭泣，是因為自己知道那股溫暖來自何處。也因如此，讓她原本被封印的「最深層記憶」，宛如走馬燈快速閃過腦海，淺意識的深海地帶慢慢浮上一艘潛艇般，沒有預兆的闖入她的領海中。
原來封印了有關兄長記憶的另有其人，而且這個人在更早以前就已經開始進行此舉，那也是現在她所看到，距離更加遙遠，不曾懷疑自己擁有過的最底層記憶。
而這件事的主導者，竟然是她早已去世的奶奶。
沒想到奶奶曾是雨國「獻首祭」的祭司之一！如此一來，她口中那些過去曾發生的故事，就並非是杜撰或精神失常時的狂言。
而哥哥似乎曾在奶奶過世後的某一天再次與她相遇。那時正逢村內某次「落償」，因為奶奶的房間連接著黃泉「匣道」，所以那場意外讓他們兩人再度重逢。
最後，奶奶由於察覺到哥哥內心深處因痛失愛人傷痛，逐漸湧現出強烈思念與陰影，故給了他某樣東西。
也就是那個「東西」封印了她的記憶，使得她想要尋找兄長的「執念」不被觸發，也讓虛物之女暫時無法察覺到她的存在，而奶奶房間的黃泉「匣道」則再一次被關上。
而這也是為何父親跟母親始終不提有關奶奶跟哥哥的事。
還有含糊帶過全家搬離曾經跟奶奶同住過的舊居所的原因。
因為那跟我被奶奶封印的最深層記憶有關，當然，這又是另一段發生在我身上，黃家最陰暗殘忍的過去……
但哥哥沒有忘記那天所目睹的一切。所以可以知道，哥哥當時曾短暫到過雨國。他目睹眾祭司以犧牲人命，鎮壓「落償」的慘劇，能夠使生命重回現世的方法烙印在他的記憶中。
不過還好奶奶及時發現他的意圖，也一同封印他想召回霖的妄念，只是卻無法阻止他隨時間推移，再次從麻生教授的經歷得知雨國真實存在的事實。
奶奶那一次開啟了她與兄長的「魂鳴」能力，也就是藉由「水」進行精神層面的溝通。如此一來，也說明了為何身在雨國的兄長那時能在夢中透漏訊息給自己，然而，這個漏洞卻被虛物之女給發現，間接誘導並企圖恢復她的記憶。
奶奶雖為儀式祭司，但並非持有特殊能力。況且生前已脫離雨國的掌控，卻仍開啟她與兄長的「魂鳴」能力，這一點使她感到困惑，但也很快明白其中緣由。
「因為我的存在。不過妳應該也已經知道了吧？」
不眠之女──鏡，終於在羽晴身後開口，腳底下的暗影紛紛走避，躲在發出血紅光芒的桃花樹後，彷彿正豎起耳朵偷聽兩人的談話，猶如西方宗教長提到的魔鬼，隨時趁虛而入脆弱的人類心靈。
「鏡，是妳帶我來到這裡的嗎？哥哥、杏婷還有其他人，都已經死去了嗎？」羽晴頻頻拭淚，哽咽問著女孩。「他們都是為了讓我重生，才自願犧牲的嗎？所以那時候……哥哥才會推我進入黃泉。」
「沒錯，他們為了妳而犧牲了。當然，其中也不只是要讓妳的潛在能力甦醒，同時也是為了寄宿在妳右眼的那位人物，能重新回到這裡平息一切。直到現在，那名人物依舊認為，這一切是由他而起，也該是來場了斷的時候了。」
羽晴聽完鏡的話，立刻從湖面察覺自己的雙眼已經轉為擁有赤與青兩種顏色，瞬間她感受到有股熱流奔騰在血液中，她的身體有點不受控制，但隨即又安定下來。
身上原本的衣物已經褪去，無數白色碎片此時離開湖面，紛紛沾黏到她身上，但她卻沒感到驚恐。因為她知道，自始自終自己就一直被保護著，即使是現在已經「羽化登仙」的她。
「原來，哥哥已經知道能力覺醒的法則，所以做了一場豪賭嗎？」
羽晴的回憶仍在繼續，但同時也擁有現世、冥界及虛空中所有靈魂的感知。察覺到兄長、好友、師長們的意識都仍存在這片專屬她的「宇宙」中。
還沒結束。
「妳的祖母之所以得到力量，也是因為於黃泉深淵的與我一遇。因為她察覺到雨國的『過往』及『虛物』的存在，並認為『人迴峽』是唯一可以回到現世的出口。只是我告訴她，出口早已被更改，而且是經由我認定的後人之手所改變。」
鏡站起身來穿過湖面趴在羽晴身後，這時羽毛輕柔貼在兩人身上，宛如要將她們融為一體，直到這時羽晴才察覺，原來這些不是羽毛，而是一顆顆微小冰晶集結成的白霜，在她們身邊盤旋飛舞。
「我幫助了她逃出雨國，並且知道她結了婚有了小孩還有孫子，一切都按照『汎人圖』的紀錄，跟隨命運的安排，並給予她不眠一族的血。因為現世中仍有許多零散的『黃泉匣道』，需要她的協助才可杜絕亡靈侵入活人世界。」
「擁有封印匣道的能力嗎？」羽晴回想起奶奶的房間情況問道。
「沒錯。但在某次『落償』時，由於冥界的亡靈在『虛物之女』帶領下，差點就突破現世各地的黃泉入口，所以您的兄長才會看到自己祖母回到現世。」
「也就是說……現在正上演那時候的情景？」即使已羽化登仙的女孩，一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如今可能已經充斥亡靈，心頭不禁一緊。「但是，如果黃泉可以直接到達現世，那雨國的封印不也沒了意義嗎？」
「所以妳的祖母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把這國家的所有黃泉匣道，匯集到能掌控的地方，也就是……自己的房間。」
羽晴用手摀住嘴巴，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瞬間她發現躲在桃花樹後的亡靈，似乎正用貪婪的嘴臉打量她的情緒反應。
不過她明白，那群躲在樹後的醜陋暗影，絕對不會是人類的靈魂，而是名為「虛物」，根本就不會有實體，隨時都在找到軀殼寄生，生靈內心的「副產物」。
「所以奶奶最後的精神力無法負荷，逐漸瘋掉而死去嗎？」
鏡閉上眼睛點點頭，沉默的回答更讓羽晴感到不解，但對方卻也察覺她的異樣後接著說。
「任何從雨國出走的人，其實想要得到的東西都是一樣的，妳發覺到了嗎？」
羽晴突然難以呼吸，靈魂感受到劇烈震動，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意識爬上她的脊隨。寒氣包覆全身，她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許多複雜的感受好像在幾秒鐘內灌入她的精神，最後只能張開嘴巴大口喘息，整個人也漂浮在白色之樹上。原本還在身後說著故事的女孩，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過卻是她的靈魂也與羽情融合的關係。
「直到最後一刻，奶奶仍在守護我們，守護現世，繼承她被交付的使命，也一直努力尋找自己在世上的另外一層意義。」
羽晴閉上眼睛，然後舉起雙臂，把剩餘仍在空中盤旋的白霜全數覆蓋在湖面上，底下成了一片雪白大地，最後她伸起食指輕輕往下一劃，冰層出現一道裂縫，接著噴湧出大量鮮血伴隨震耳欲聾的劇烈慘叫。
黑色暗影似乎想穿過冰層縫隙來到羽晴的位置，但卻猶如在堅不可破的玻璃另外一側，無論他們用再大的力氣也無法擊碎，最後漆黑身姿很快沉沒在無法透入光芒的湖水之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漂浮在半空中的虛物之女突然感到全身劇痛，接著她舉起因被冰霜覆蓋而粉碎只剩下半截的右手，不敢置信的痛苦尖叫。
「沒想到妳還存在著？並且把能力給了她！」
新居民們在此時不約而同舉頭仰望，就連想趕緊逃竄出雨國的亡靈們也停下腳步，將不安、疑惑與驚恐的目光投向即將創造出「無暇之世」的神身上。
神的全身上下不停噴出血液，身體所能見到之處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傷痕，接著這些傷痕快速延伸，將肉體組織切割到血肉模糊，最後一層冰霜覆蓋至上頭後應聲破碎。
新世界的蛻變還在繼續，只是即將成為霸主的神，此時卻只能任由痛苦折磨完全束手無策。她試著用自己得到的能力與體內即將爆發的力量抗衡，無奈卻無法保全身體的完整，最後只能用一大片宛如被烈焰焚燒後，形成的黑色炭灰不斷覆蓋在身上，面容隨之可憎，突出在巨大且深沉的焦黑繭殼之外，可惜情況仍沒有好轉。
在一聲淒厲慘叫中，巨繭爆裂飛散，其中還夾雜了不少黑色物質、鮮血還有冰晶，紛紛落到新世界的土地上，虛物之女的容顏理所當然被粉碎在半空中，在新世界居民們發出一片譁然。
接著，大片冰晶化為水流在空中集結成一具人類軀殼，她全身覆蓋著白色冰晶，下一秒晶體蛻變成了羽毛環繞在其四肢周圍，一雙令眾生敬畏眾，帶著傲氣卻潛藏包容一切情感的眼眸，在白色霜氣中緩緩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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