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參：新世(三)──「同源者」
「兇惡」的真面目終於現形，它被白晝與黑夜交會的藍橙光暈逐漸被照亮身形。潮濕空氣沾附在不規則破碎軀體上，它在半空中飛舞擴散，露珠因為不停旋轉的角度漫射出晶瑩光芒，一時讓人忘記它原本的可怕姿態。
一張如同被火焚燒焦黑的猙獰面容掉落地面，「神」的身軀成了一片片冰霜與泥沼結成的硬塊。落敗的神身分成了連凡人都不及的屍塊。
命定之人降落地面，踩踏在汙穢上頭，她微微睜眼，宛如睥睨世上一切，彷彿從黑色繭中破囊而出。
然而，她只是奪回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身體。
在她還身為人類時，肉身被虛物當成存留現世的媒介。這一切只是重生的過渡，當然也不會有人在意她的來歷，因為光從外在就能看出，這名女性跟虛物所構成的兇惡化身完全不同。這也令本來就聽過「命定之人」總有一天會回到雨國拯救所有人預言的部分「新居民」目擊眼前震撼一幕後瞠目結舌，卻也瞬間察覺神敗北後，他們接下來將回到那絕望深淵，繼續承受業火焚燒等待轉世的痛苦。
沒錯，矛盾與欣喜，哀號與歡呼充斥在這祭壇前，原本的狂風大作逐漸止歇，期待雨過天晴迎接黎明的生者，沒想到又得再目睹一次雨國居民的狂亂，原本該出現的祥和景象，變成四處想逃竄出黃泉國境的戲碼，在最接近異象上演地點的敏鑫趕緊躲到樹上，就像前不久自己的上司及同事一樣。
繼續朝運輸機失事地點前進的總統及兩名警員，毫無時間顧慮動盪的現況，只得不斷加快腳步。
現在的時間對他們而言十分寶貴，就連想要一睹神蹟的小郭也被吆喝斥責，只得摸著鼻子繼續前進。
「小郭，別說你了，就連我也想看那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但現在我們只要知道那個千年女鬼已經被打倒的就好了。」周警官抓住下屬手臂，不斷推開擋在面前的居民，想要看清走在不遠前，仍執著到達黃泉深淵的那名男人身影。
是的，就連他現在也搞不懂眼前這男人對那架老運輸機究竟有多執著。
束縛自己愛人的汙穢之物，如今不是已經被掃除而出了嗎？就算他不想相信破繭而出的就是麻生教授過去所提到的「命定之人」，黃羽晴脫胎換骨後的化身，或稱之為成仙的姿態，但如今置身於此，也讓一向不相信怪力亂神的他由不得相信了。反正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荒唐，不管是身後的奇蹟，還是眼前的執著都是！
只是，周警官心裡好像多少明白，為什麼眼前這男人會繼續頭也不回的趕路，黃雨晴的羽化登仙絕對是一開始就存在他的計畫中！
再說，范晨似乎真的沒有想耍什麼花樣，要是真有詭計，如同他計畫演進的現在這個奇蹟，對現世而言，想必也算是美好結果了吧？況且，只要他身上還帶著槍，眼前不按牌理出牌的總統，豈能逃過他的阻止？
現在更讓周警官擔心的反而是雨國群龍無首的現況，還有位親臨現場的下屬安危，以及警方苦苦找尋，同為警界前輩的「那個男人」，是否還存活在這裡了。
「喂！你真的不看一眼嗎？雖然現在我不知道范鶴在哪，但你肯定比誰都想要見她一面吧？」
老實說，把話擱在心裡也挺不好受的，那倒不如將疑問一口氣傾洩而出，看看這男人還賣什麼藥。
前方正在穿越樹林的男人沒有回頭、沒有回話，彷彿當下腦中收到的指令就只有前進，一見此狀的周警官心中泛起了些許苦澀，或許是對對方的同情。如果換做是他的話，許久未見的情人肯定比什麼還重要。
如此一想的周警官像突然意會到什麼隨即停下腳步，讓身後不專心趕路的下屬撞得正著，范晨卻也同時不再前進。
「周大哥，你到底在做什麼啊……莫非想跟我一起回頭看上帝了嗎？」
小郭不在狀況內的發言完全沒進到周警官耳朵，只見對方推開自走過，穿過兩旁及腰的樹叢，還有不停掠過身旁的亡靈。
「范晨，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看來你已經找出答案了。」
許久沒有開口的國家元首終於做出回應，不過卻只是納悶警官停下會打亂自己計畫的腳步，並感到有點不耐。
「你知道隨便做出這個決定，可能會導致什麼後果嗎？」
一如反常的，這次鐵血刑警並沒有大聲斥責對方不是，不知是因前幾分鐘的惻隱之心所致，還是看到現在這副慘況，也讓他有了想要把一切修回正軌的念頭，開始認同男人的做法，即使是那樣的結果……
「現世現在肯定一團亂了吧？」
「看來這也是你們所謂的命運之一嗎？」
周警官原本想抓住對方肩膀，但手卻在半空中僵住了。
「這一切果然還沒結束對吧？不，可能我們慢了一步了……在雨國完全崩潰時，就已經結束了。我們現在只是要開啟重置這個世界的鑰匙，也有可能……只有我們的世界。」
范晨沉默半晌後回道：「周警官，你說的沒錯。現在我是最想見到范鶴的那個人，但我也成了當時這座村子的居民還有麻生道雲一樣，寧可選擇犧牲什麼，來保全這個現世的完整。只是這麼多年來，我也發現到命運並非完全不可逆的破局，而現在，我正需要你的幫助，請你再相信我最後一次。」
「那你知道警察最想知道的到底是什麼嗎？」周警官嘆了一口氣後再度向前。
「我知道了。不這樣的話，你也不打算再繼續前進了對吧？」范晨像是釋懷了什麼，轉過側臉露出滄桑微笑。「在這路上，我會把所有來龍去脈都告訴你，然後也順便向你供出，麻生博史與我之間的秘密。」
群龍無首的亡靈四處逃竄，天空已轉為清澈，萬丈光芒開始透入大地。而選擇繼續往羽晴身旁靠近的，是勇於逃離桃花樹後方暗影，仍殘存虛物之女意志的「新居民」們，即使陽光令自己快睜不開眼，但他們依舊像訓練有素的鬢犬，往潔白之姿撲向前去。
「仍然……執迷不悟嗎？『兇惡』的僕人們。」
毫無抑揚頓挫的語氣，令奔向前來的居民感到恐慌，因為這陣嗓音是他們千年前再熟悉不過了。
眼前這名女孩絕對不是他們惹得起的對象，但似乎已為時已晚，他們的腳步無法再停下來。
在凡人女孩軀殼下，影響雨國千年命運的仙人──麻生道雲的面前。
赤色火紋爬上仙人的白色道袍，其中還夾雜了雪白冰晶環繞在她身上。道袍因風揚起，令附著在上頭的霜羽紛紛展開，使祂宛如飛鳥站在人群中央。
祂毫無血色的臉龐被紅色咒文爬上，接著化為眼影。接近灰色的頭髮隨風擺盪，光腳踩踏過的地面不斷凌空出現夾雜凝霜的花瓣，令祂看起來莊嚴萬分，同時也高傲的令人感到畏懼，但卻又與之前的獨裁女魔完全不同，從祂身上感受到的並非赤裸裸的惡意或恐懼。
不過，即使成仙，卻仍無法掩蓋她不受凡人情感左右的事實。
她快速一蹬迴圈，雪花以其為中心環繞成了一道白色屏障，祂舉起雙手劃過眼前所看見，襲擊而來的鬢犬們。祂們並沒有受到強烈打擊，而是連靈魂的殘渣都沒有留下，瞬間個個昇華成簍煙消失在眼前。
剩下在臨前一刻停下腳步的「兇惡兵卒」，一見此狀不由得呆若木雞，就連原本就期待期奇蹟到來的居民們也看傻了眼，因為此時在眼前的仙人已經睜開雙眼，睜開那雙彷彿要抹煞掉一切的銳利異色瞳雙眼，但卻也不由自主在內心祈禱，剛才不過是針對惡靈的掃除動作。
「汝們想得沒錯，吾要抹殺掉的只是那些仍存有『兇惡意志』的亡靈，而非所有人。」
重回現世的麻生道雲，語畢後環視在場所有居民，其中她也注意到夾雜其中的活人──敏鑫。
「於是吾決定將這現世的所有亡者重新送回冥府，導正萬物輪迴的法則。吾不是神，不會使汝們屈就於吾的統領。但吾也知道，想要獲得永生的人們並不在少數，所以決定破壞這一切後，把現世重新導正，而接下來，吾將不再干涉，就交回汝們手上了。」
不知是不是敏鑫的錯覺，麻生道雲在語末時與他四目交接，一陣前所未有的震攝令他無法動彈，但也知道這段話中隱藏了留給他們生者的訊息。
「妳以為這遲來的慈悲……拯救得了普天之下的亡靈嗎？妳又知道，人們最終想要得到的是什麼嗎？妳的所作所為真的可以平息它們的慾望嗎？」
突然，散落地面沉寂許久的黑色物質，散發出大範圍黑霧，很快的將新居民包圍，哀號及奔走的驚恐再次出現，大地竟也跟著震盪破碎。原本的黃泉國境如今已面目全非，亡靈出走再也不受到任何限制，因為四道大門早被夷為平地，侵蝕這個國家的巨大瘟疫，開始從中央山脈往四面八方蔓延開來，生者與活者的界線即將不復存在。
「果然還在嗎？」
麻生道雲眉頭一皺，一改千年前的從容姿態，而是以謹慎的態度重新面對這名曾令祂力竭而終的敵人。
不，祂此時感受到，對方又變得更加強大了，不過……條件卻是相同的。
「雖然被妳奪走了軀殼，但這反而讓我的力量能更加永無止盡的釋放，只是沒有形體的我難以掌握這些能力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麻生道雲，到頭來妳也跟我一樣卑鄙，現在的妳，不正也利用一名凡人的軀殼，重生來準備消滅我嗎？想必妳也把原本存在裏頭的宿主靈魂吞噬掉了吧？但我確實沒想到，黃玉祈會想到利用不眠一族『放』的力量，反過來讓祢甦醒，我真是太大意了！」
黑暗再度壟罩天空，不規則形狀的黏稠物化成輻射狀，化成鳥籠覆蓋雨國全境，似乎不想再讓任何人逃出這裡，而數以百萬計的亡靈卻也同時成了虛物之女取之不盡的能量，使她不會因為無法掌控能力，化成虛無而四面潰散。
「身為虛無之物的汝，本來就不存在，這一次吾將不再容忍汝的行徑，一口氣將汝抹殺徹底！」
「那妳就先證明我們之間是存在差別的啊！讓那名女孩的靈魂、范鶴重新獲得自由吧！我知道她們都在妳的體內，只是這麼做的話，妳就不能擁有與我對抗的力量，所以是否感到恐懼了？還是說，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是同源之物，只是妳是光、我是影，是不容同時存在的。」
虛之物展開臂膀，狂風像利刃使樹木凹折斷裂，驟雨、轟雷再次襲擊雨國，打落在兩名不凡存在的人物身上。
「我們是一體的，麻生道雲。看見這些居民對妳的恐懼了嗎？妳捨得再讓他們受盡地獄之苦，輪迴到萬劫不復的現世之中嗎？不，妳無能極了！只有我可以做得到，祢看見了吧？只有我能帶離它們脫離輪迴！只有我可以給人類得到永生！只有我能實現他們想要的一切！這樣的我有什麼不好？是命運選擇了我誕生在此！」
黑色之虛已陷入癲狂。它沒有形體，只有集一身的負面能量。它沒有目標，只有對力量的渴望。它沒有憐憫，只是一名讀取人類慾望，自行解讀的閉門造車者。
它存在，也不曾存在，而現在它想駕馭所有一切的存在，達到無人可及的境界，即使是神的使者，也該被它打落在地。因為它知道，這個世界沒有它是不可能達到平衡的，它是完美的學習者！
「汝似乎……搞錯了什麼？」
「什麼？」
仙人高舉雙手，用食指在半空中劃開一道裂痕，一把金色錫杖自閃耀著金色光芒烙下，接著杖身覆蓋上冰霜，發出響亮聲響被她緊握在手，同時也即將震碎眼前的狂言豪語。
完結千年來的宿命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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