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拾柒、巫之夢(下)

 

  2001年9月9日。

 

  前接左涵父親的離開,鯤籠村又一次挺過死者歸來的大潮祭,只是一週後的這一天,鯤籠村自早上開始便接連出現詭異光景。

  如鮮血般,日旭東昇的紅照耀在廣闊海面上,有別過往的浪濤潮騷。

  海面伴隨時間推移轉為靜謐莫名,準備出海或剛靠港的漁船穩固的宛如停在路面上的車輛,此景先是引來沿岸工作者的困惑,然而,沒多久後迎來的更加詭異景象,總算致使附近民眾、居民,在感到駭然之際,嗅出一絲災禍將至的預感。

  只見邪紅海面、臨岸魚塭,不斷上浮眾多魚群蝦苗翻肚死透的屍體,還伴隨令人作噁的腐臭。

 

  本該是像其他國中小學校於六月就舉行的畢業典禮,海籠國小今年礙於整修受日前地震影響,經勘驗斷定必須一段整修期的活動禮堂,在暫停數月後,決定於這一天補辦應屆畢業典禮。

  實際上,多數已經領取畢業證書的畢業生早於三個月前離村,在九月補辦這種活動顯得多餘擾民。只不過,基於補辦日這天正處假日,因此不少已畢業學子還是為了再次和過往同儕相聚選擇參加,時間允許的家長同樣共襄盛舉。

  至於為何校方會如此注重這樣的儀式感,又接近愚蠢的花費時間金錢補辦就沒有太多人深入探討了。其實也是校方為了當初的怨聲載道,比起辦不辦都受人議論,不如還是亡羊補牢的選擇。

  左涵是為應屆畢業生,另一方面也想說剛好假日選擇出席,前一天更和母親、祖母講好,三人一起參加。

  即使一週前這個家剛逢一家之主突然消失的情事,以及此村才剛渡過又一輪的大潮祭。

 

  前面提過,大潮祭的舉行有其為了抵禦「外神」侵略的戰略必要性,亦如每逢清明過年祭祀追思祖先前人,表達緬懷與傳承之意。

  在鯤籠村這塊特殊土地上,「大潮」來臨的這一天,則變體為先人祖先會隨潮回歸與子孫後人重逢的情懷用意。事實上,不管是戰略抵禦還是情懷追思,村子此日都屬艱難時刻。

  理由很簡單,這時候的生者與死者會混存在這塊沿海腹地。

  撇開是否為修行玄學論者,自古至今普世的人鬼疏途、生死分明、陰陽平衡觀念可說是深根柢固。換言之,鯤籠村不管是天生環境還是後天特地祭祀死者的科儀,使後者能與村內生者接觸重逢的慣例,可說是有違常理天道之外的「異常」。

  就算是順應先天環境,或是融入居地故土風俗民情,乃至牽扯上抽象哲理、咒術命論,若要論這是世間道則的順其自然,其實根本之中無不參雜人創情法的眾人意志,簡單來講即是「社會」。

  因此,很多時候一些事物是找不到也找不回初衷原始到底是什麼模樣。

  或許如聖典偉人所道,無為順應便能連結原初自然,可是實際上的原初跟自然若與同屬自然的生命本能有所相駁時,所採取平衡的方式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順應道則。

  畢竟至今沒有任何超越人智的事物出來解釋自然道則,甚至是命論到底是什麼,它們之間是否真如人類所理解真的存在關聯?也就是說,由此可見能夠用文字話語描述出的這些東西,不過也是自詡萬物之靈的人類一廂情願的解讀。

  但那又如何?實際上,人類一直以來不就是這樣延續下來的嗎?

 

  人類是很會自圓其說的生物。因為作為社會群體的一份子、作為天地萬物的其中一種生命,如果真要舒適的活下去,就必須自圓其說。而所謂的「自圓其說」無非就是說服自然、說服社會、說服他人、說服自己,即便是說謊也在所不惜。即使是謊言也要把它當成像真的一樣。

  不自欺欺人,到底該如何走過人生每一次的衝擊或樓檻呢?

  所以,面對死者回歸故土的大潮祭,要說鯤籠村的居民不是又愛又怕是不可能的。與人們面對過世親人的夜半回歸跟午夜夢迴的感受屬相同情形。

  這也迫使面對這座村子屬於「異常」的矛盾情感必須有人出來調和維穩。此群人正是廟方、巫女,村子高層,他們同樣扮演自圓其說的角色,然後村民們同樣也得自欺欺人看待那些大局下的醜聞,認其便是生存在這裡又想見到親人祖先的代價。

  所謂的「異常」不過就是順應自然、融入眾人意志社會,有人負責與管理,為了生存、願望、慾望、享樂稍微付出代價,假如這個代價與責任又有人能夠全然背負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一點不論是人類社會,還是鯤籠村的廟巫醜聞,小至海籠國小延後的畢業典禮都能窺見一二。

 

  總之,遲來的畢業典禮在這時候左涵心中所帶來的亢奮感,以及與同伴們再見面的期待,皆高於父親突然不告而別與大潮祭的分量。

  更不用說她被蒙在鼓裡,母親不願讓人知悉的另一面。

  就算自年幼起,她就不時會聽到一些人對自己使用「雜種」這般難聽的用詞,可是,好幾次即使忍不住對同學大打出手,大多時候她還是忍了下來,選擇相信家人與大多數街坊鄰居給予自己母親是清白的,而且為了村子忍辱負重之說詞。

  這不是自欺欺人也不是自圓其說,至少在這個階段對左涵而言不是。

  另一方面,對於大潮祭,左涵頂多只是知道是鯤籠村七年一度的祭祀大典,那是大人們要負責的範疇。

  而父親,即使與父親並非感情淡薄,但這時候的左涵實際上尚未從祖母與母親口中獲知對方是不告而別或是失蹤的真正訊息,只得到了對方是因公事必須暫時離村一段時間。

  的確,可以想見家人還沒整理好心情,尤其是左涵的母親。

  所以,祖母與母親答應左涵定會參加畢業典禮,然而,後面的一切卻來得太快。

 

  「大、大潮要來了!大潮要來了!我我我要趕快到廟那裡避難了!」

 

  ──該不會是海嘯來了吧?可是,今天又沒有地震發生。話說,海嘯一定會因為地震才產生嗎?

  大潮?怎麼可能?一週前村子不是剛歷經大潮還舉辦過大潮祭嗎?還記得當時整座村子幾乎泡在水中,還有許多死去的人走在街上。

  死亡對小學生的左涵尚且遙遠,一週前亦是她懂事以來首次透過雙眼紀錄大潮來臨後村子的轉變。

  當然,自身作為巫骨後裔是從小就知道的事,這也讓她自最初見到靈魂、鬼怪的抗拒與不適應,很快就隨時間將它視為血統所帶來的理所當然。

  過去沒讓左涵親眼見證大潮祭的村狀,單純是家人認為她年紀還小,因此當時都是與父親還有村人前往派出所地下避難空間渡過。

  聽說清籠寺下方也有同樣的空間,不過左涵沒有驗證過這件事。實際上村民跟家人也不允許孩子們打破接近清籠寺後方的禁令。

  而這時聽聞經過自己身旁往清籠寺方向奔去的同儕,不禁腦中浮現歷來見證鬼魂與一週前的記憶,使它蓋過不久前原本答應出席畢業典禮的兩人卻不見身影的失落。

  與此同時,左涵憶起一早所見的怪異景象,原本在一週前就該結束的景象。

  今天的村子似乎從早上開始就騷動不已,而且天氣炎熱不堪。

  一大早去學校路上就見到村子大街小巷有許多大人左一聲催促、右一聲叫罵,或者是抬著類似神轎、木樁、棒槌、布旗、燈籠等器具不知道在為什麼事情忙碌的擋而在路中央。

  大人們看起來十分急躁,或者說,是不知道為了什麼忙得不可開交。其實這也是大潮祭來臨前村中常見的光景,然而,這天早上,左涵卻感覺這般氛圍中還參雜著些許異樣。

  似乎還參雜著對什麼感到恐慌的情緒。

  結合方才擦身而過的同儕大喊,左涵明白了,她知道接下來這座村子又會再次面臨到大潮衝擊。即使她不明白定期的大潮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再度出現,但那些並不重要。

  她要趕快回家!

  遺憾的是,才剛匆忙跑進家中,迎面而來竟是遠超過父親消失、大潮祭的村子異變,村境淹沒水中還要更強烈的一幕。

 

  搖啊搖,旋轉搖晃,眼前這一幕如同那年夏日少女眼中隨風搖曳發出悅音的風鈴。

 

  高掛在橫梁上的熟悉風鈴聲,凸顯出大潮襲來前詭異至極的靜謐,接著被海嘯逼近帶來的風壓迅速襲來,同一時間,平常常聽見的村內廣播竟然也在這個時候響起了。

  伴隨器材雜音道出的是要所有村民前往廟的方向避難的村長嗓音,那聲音後斷斷續續的不明低鳴,以及複數的人聲囈語,此刻成了折磨左涵感官精神的外來紛擾。

  透過仰望的視角,她見到外廊的天空背景血紅一片,海水聲越來越近,腳下也開始湧入冰涼的海水,鼻腔灌入厚重的鹹味。

  只是,她的肉身連同靈魂彷彿就此停駐無法動彈,也可能是不想動彈,然後,視線排除掉周遭景物,徒留母親那逐漸失溫的美麗剪影。

  懸掛在橫梁上,雙腳懸空隨風擺盪,雙臂垂掛在軀幹前,身穿黑色連身衣裙,全身與衣著、黑髮、面容融成深不見底黑色團塊的母親上吊的身影。

  霎那間,她又見不知從何而來,數千、萬張人的臉、耳、鼻、嘴巴,甚至是器官、四肢全都攪和並出現在母親臉上的恐怖畫面,伴隨那繼續肆無忌憚入侵耳膜的老村廣播。

  大潮、死者遊魂,與紅色天空交融直逼而來,左涵下一秒眼前一黑。

 

  「這才是我的真實記憶。

 

  當左涵闡述往事至此,神情浮現了另一股取代提及村子、姊姊生父與祖母的怨恨與迷惘,是種似哭非笑揉合絕望、悲哀與哀嘆的總和,宛若走到看破一切的境地。

  許是顧慮徐東和或是同伴在場,微弱燈光下的左涵嘴唇微微顫抖,緊閉雙眼數秒稍作平復後,續道這場「之夢」的終幕。

 

  左涵說道,那天迎來的是有別一週前大潮祭的浪潮。若說一週前是大潮帶回了前人祖先靈魂,此次便是鋪天蓋地而來,由魂鬼精怪與海水交融的數層樓高的瘋狂海嘯,幾乎摧毀掉目所能及的一切。

  沒錯,即便鯤籠村會定期迎來「大潮」,可是就算是小學生也知道所謂的大潮跟海嘯是截然不同的災禍。

  想必那些一早就注意到海潮跟天象異樣的大人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料及接下來是如此可怕的場面,還以為是前一週大潮祭的失敗趕緊準備祭具、神轎等,想著重新再舉辦一次儀式。

  之所以會有如此思維,不光是單純面對異象的聯想,另一方面也是受到如左涵前面所提廟方想藉由大潮祭一次將鯤籠神請入村子的計畫,被巫女成功阻止,結果開始散播當年流水屍、學童失蹤,是因巫女意見分歧下,致使大潮祭的不完整執行引發的後續效應,以及眾多對左涵母親人格抹殺的造謠抹黑訊息所導致的反應。

  實際上,此次災禍與左涵母親死去後,帶來主要結界崩潰,加上作為巫女本身具備的咒術念力,背負過多人性負面情感與自身怨念一口氣爆發的結果;進而誘引更多不屬於原本鯤籠村先人祖先的精怪鬼魅隨海嘯而來。

  這些資訊是多年後左涵才得知的,來源為自己父親。

  諷刺的是,同樣也是這個男人,讓當年在大潮祭結束後,毅然決然卸下巫女一職,準備拋下一切與好不容易抓住的人生浮木──丈夫和孩子離村的左涵之母,在短短幾天內從希望墜入絕望。

  結果是和左涵一樣的看破,可是挺過村子流言蜚語的她,卻還是在丈夫突然不告而別後再被輕輕一推,於「神死日」的這天一早自縊而亡。

  至於清籠寺方是否有發現這一天的異象?想必也是措手不及吧。畢竟最終還是巫女眾出來做最後費盡力氣的善後。

  是的,亦如字面上所述,是「最後的善後」,因為在長年姑息清籠寺作為的醒覺,因為在醒覺自立後知道此次災禍與左涵母親的死有關的自責,因為在自責後對這塊土地與再無把握下次能阻止鯤籠神的看破,終於,巫女們絕定出走。

  決定自行終結這場在自己身上歹戲拖棚的長夢。

  儘管,我們都知道所謂脫離夢境的方式是回到現實,但其實所謂的回到現實亦是投入另一場夢境,而那也是巫女們決定脫離的「方法」。

  能夠脫離並以渺小人類抵抗命運、命定、宿命、血統的方法。

  

  「那時候從海嘯中救下我的是祖母。從一大早就不斷支開我去參加畢業典禮,不讓我去找母親的祖母。想必對方很早就發現母親自殺了吧?而祖母也跟那群清籠寺的人一樣,一時之間不知所措,就跟面對我父親突然的離開一樣,還沒做好要告訴我的心理準備。

  於是,作為巫女的祖母,到最後還是決定履行她作為巫女的職責。

  恐怕,那也是她當時能想到力所能及的事吧?想想也是個悲哀的女人。

  而那巫女的職責,便是像支開我父親離開母親身邊,利用隔代繼承的能力,刪除並修改了我的記憶,所以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一直作著她所告訴我、帶我進入的『我的父親從出生以前就離開這個家的夢』。

  是在之後我遇上同樣來自鯤籠村的那個女孩子,透過了她,才喚回了災厄之後帶我到城市生活的父親,還有我,關於這座村子與母親的記憶。

  也是那個女孩子,阻止了我走上和母親一樣的道路,了結吊自己的生命,重新……接受自己的血統、父親還有祖母,還有對這座村子尚存的破責任,回到了這裡。」

 

  而鯤籠村也在歷經此次災禍進入人神鬼混戰,所謂後神死日的「神潰」時期。村子徹底更改了面貌,造就了新、舊、古,三種屋舍巷弄區域光景。

  後來經由重新回村並調查鯤籠村的左涵父親,藉由作者想繼續記錄村子古今歷史與民俗文化的名義,拿回了《鯤籠潮歌誌》,並將自己調查到的資訊結合自身理解告知了唯一的女兒。

  同時揭露出那本被隱藏起來2002到2008年的廣播塔工作日誌,想要隱瞞關於後神死時期的村子演變,以及當初偷走左涵姊姊,也是「鱙人」乾屍盜取者的嫌犯。

 

  「末興之時,空籠人淨,此前生靈聞聲,默觀黑水鏡台,潮來風起,入壇參拜,紅霞筆墨落款,共伴亡骸歸來。他自天邊俯瞰,滋養此地千年百代,始於鯤鵬遠遊,直至籠火棄世。只盼垂暮之時,有幸再賞沙鯤魚火,見證流芳百世。」

 

  闡述完之夢」的左涵再次提及父親與其所著的《鯤籠潮歌誌》,它正擺在徐東和面前桌上,巫女呢喃出這段歌謠。

  而此歌謠正是書冊開頭鯤籠村古老紀事中所提及,並用筆墨描繪出的傳說之物,名諱為鯤──鯤籠神,圖畫旁的歌謠詞句。

  另外,它亦是巫女一眾脫離村子前一同朗誦而出,曹明淵記憶中祖母曾經脫口而出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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