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蟲視

 

  毫無疑問那是個恥辱,家族的汙點。

 

  縱使有著令人同情、無奈與感慨的因果,但那都不是非不得已去傷人,甚至是殺人的理由。

  這乍看之下是合乎社會法律和普世觀點,實際上是前後矛盾有違情理和生命本能,僅為維繫前者統稱為「秩序」的說法。

  更深入探究便可知,是想要避免自身一直以來的價值觀跟內心世界崩壞的自我說服,要說是自欺欺人也罷。

  試想,除去心理變態、疾病或人格觀點、價值信仰錯置,說到底傷人、殺人又是如何不是在非不得已的情況下發生的呢?就連以利益、復仇、實驗作為動機亦是如此。

 

  換言之,只要主觀知曉這樣的行為將承擔難以挽回的代價,都能一定程度的視為屬於「非不得已」的範疇。

  注意,這樣的論點是在於加害人、旁觀者,評論者都具備同樣的共識時才成立,不然最終的說法都會偏向自欺欺人或是為了維繫秩序的一方。

 

  但無論如何,這都不能代表哪方的觀點是錯誤的。因為人本來就會為了生存,以及避免價值觀跟內心世界的崩壞,必須持有可變或不變的立場,也可稱它是一種面對自我跟外界的態度。

  那種平衡即便不是絕對聖人先賢都能企及的宇宙真理,但它至少能夠讓你自己活得舒適,越過一次次難過的坎,視而不見那些不必去思考、也不想去思考,把難懂複雜的議題直接昇華成簡單明瞭的結論。

  沒錯,立場跟態度即便自欺欺人或是為了維繫某種事物,它最基本都能讓你生存下去。就算良心不安,還是能為身心帶來「平衡」。

  當然我們都知道嗜血殺戮本是人類本性,也可視其是人性本惡,然而,至少有基礎認知能力的人都知道──抱著純粹的惡,是無法在現今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

  為了活下去,你無法單單只想行使純粹的惡。不,或許該除去文字上的象徵命名,將「惡」還原為「嗜血本能」。正是這樣的變質,它在社會法治秩序加上普世觀點下才會被稱作「惡」,進一步變成了「犯罪」。

  而之所以有進一步的象徵命名無疑便回到前述所提──必須讓這樣的行為產生成本,讓當事者乃至旁觀者、評論者自我警惕認知到,只要做出那種事就得背負代價。

  所以最終人們會在這樣的行為準備做出時,或者是在更早以前,在自己身上設下「非不得已」的制約。這樣的制約被打破時,自然也成了非己身的局外人還有法律判定罪狀輕重的依據。

  其中,對局外人而言,當這種事牽扯到公開作證與議論時,就會與自身立場跟態度有著微妙關聯。

 

  以比較好理解的說法就是──人前一句話、人後一句話。

  這樣的場合也同樣適用於「一家人」中。

 

  雖然字詞、義理、契約,證明上,有時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能稱一群個體為一家人,或說是一整個家族。事實上,人始終無法跳脫隸屬群體社會中個體生命的本質。

  既是個別的生命體,也是大種族群體的一部份。

  這裡就不提存在感薄弱、不重要,特立獨行等案例。無論如何,只要你屬於某個群體的一份子,就很難抹去自己也作為那個群體的代表標籤。

  比如說,即便你不承認那個殺人兇手、偷竊慣犯是自己的父母,然而,在他人眼中,你永遠就是他們的兒女。

  然後為了維繫秩序跟內心世界平衡,面對他人的詢問或須表達自己看法時,就會出現「我知道父母的罪過跟兒女沒有關係,我們也該理性去看待這樣的情事;可是對方是犯罪者的兒女說真的也是很可憐、無辜的」這樣的說法。

  可別小看此持平而論的旁觀者或評論者的論述,它可是一口氣囊括了在不破壞普世觀點跟社會秩序下,又能確保自己能夠舒適生存下去的巧妙。

  而在家人、家族這樣的小型社會群體,為了如過往一樣生存下去,好吧,至少不被另外貼上標籤、免去不必要的麻煩,理所當然諸如此類的現象不會差別到哪裡去。

  即使是兄弟姊妹、父子、夫妻這種最親密的關係,有時你也得為維繫人與人之間的平衡,秩序空間上的和諧,生存相處上的舒適,選擇人云亦云與自欺欺人。

  沒有為什麼,因為它可能牽扯到更複雜的階級意識還有自我意志。

  沒有人會喜歡他人反駁否定自己的立場態度,乃至於是知識、觀點、價值信仰的,而且年紀愈大者貌似愈有這樣的傾向,但其實人自有記憶以來也都會有前述的對外反饋。

 

  這都是為了生存,為了使內心世界不要崩壞。

  除非你是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毀滅新生,或是瀕臨毀滅之際不得不找到一根讓你繼續依賴生存下去的浮木的情況。

  也有除了前兩點以外,那例外中的例外、意外中的意外。

  即是,視摧毀重塑他人的世界為自己生存價值、處事態度的人。

  這種人正是被歸類在無法「主觀知曉這樣的行為將承擔難以挽回的代價」以及「非不得已」的異類。

  有人稱之為──心理變態者。

  值得一提的是,這樣的「心理變態者」的最公正與具公信的認定判定,必須建立在專業學者和實論上,否則它基本上與人們閒談議論下的產物無異。

  若是閒談議論那倒無妨,但綜合前面的論點,別忘記作為在群體社會生存,有此類跡象的人是很容易被貼上標籤的,所以──

 

  毫無疑問祖母是個恥辱,王家的汙點。

 

  不論家族內的成員如何理解同情自己的母親,也是王美鈴的祖母殺害自己丈夫的動機,那都不是得去承擔難以挽回代價的非不得已行為。

  是的,對於永遠不可能推心置腹的旁觀者就是這樣,也必須這樣,就算自欺欺人還是得這樣認定。

  更遑論當時仍是孩童,易受大人影響的王美鈴。儘管在當時她的眼中──於王家蜘蛛之匣盤根錯節網中生存的這群大人根本是瘋了。直到年紀稍長,稍懂人類社會運行模式的她才了解他們有著要讓自己瘋狂的理由。

  這乍看之下,有如多數家族遵循不可打破優良傳統、精神傳承的通病,其實細觀便能發現王家更加崇尚的是整體族群社會、文化環境與集體共識認知下的「一致性」;簡單來講,即是以迎合、配合避免掉麻煩,以免被貼上另眼看待標籤的處世觀。

  一切都是為了社會跟家族蛛網下的秩序、內心世界與生存。

  只是年幼的王美鈴僅有「想逃離」的念頭充斥內心,更貼切來講是抗拒。基於追求正道跟自由的生命本質。

  傳統、文化,慣例,這類司空見慣般的約定俗成,歷史洗禮下成就的理所當然,父權與婦道各自為了生存達成的共識平衡,對於年幼的王美鈴來講陌生又缺乏實感。頂多只有在祖父母的悲劇、家族面對悲劇的態度,以及母親平常對父親的畢恭畢敬、表面隱忍,順從輔佐中,能夠去體現洞窺。

  正也因為如此,使王美鈴長期下來處在是否逃離或繼續留下的舉棋不定。

  然後,在進入即將握有正當離家機會的國高中時期,她總算恍然大悟到──要是她離開家後,失去獨女作為心靈依賴的母親將就此獨自面對父親的壓力,完全受父權與婦道更加赤裸的掏空身心。

  至少她仍在家時,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都還能因為她轉移這件事的注意力,使家維持在一定程度的平衡,避免家庭秩序,任何一方內心世界還有生存權崩潰的局面。

 

  試想有多少家庭是在原本準備分崩離析的時刻,因為「小孩」拉回正軌並被賦予新的希望的?

  即便某一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也得透過忍耐促成的甜蜜負擔,但實際上所謂的「家」的完整跟一個人一生的幸福就是這樣吧?

  必須抱持一切將可能好轉,或實際上正在好轉的立場跟態度繼續走下去。

  王美鈴敏銳地察覺到這點,她也相信母親跟父親多少也存有這般想法,同時也相信這個家一定會越來越好。

  可是她還是想要走出這座蜘蛛之匣,擺脫那纏繞在自己身上的蛛網,試著去相信與見證沒有了她在那裡,雙親不會走上與祖父母一樣的結局。

 

  可惜這番豪賭,始終只差臨門一腳。這臨門一腳就像當初祖母釋放出蜘蛛的契機,缺少一個理由。

 

  縱使知道只要憑藉毅力跟決心,王美鈴還是能藉由至外地就學的正當性,當作離家的理由,然而,當時它尚無法勝過母親與家庭,還有實際背後附有整個王家與社會環境下,避免被討厭、被視為異類、被當作背叛者與被貼上標籤的精神壓力重擔,致使她躊躇不決。

  毫無疑問,這是當時年幼的她在祖父葬禮上接受到那句母親的叮囑所帶來的後續效應,但也像每個人一樣,不會輕易察覺這類在某個時期、某句話,或某個不起眼與已忘卻的瞬間,被潛移默化植入影響自身往後人格塑造的肇因。

  另一方面,亦是母親對自己的呵護關愛,令王美鈴雖然有在高中時勉強提出想要離家的想法,最後仍在母親勸留下輕易作罷。

  與那些想脫離舒適圈,結果思考與身心還是在舒適圈框架中打轉的人一樣。殊不知,這對母女反而是將彼此當成害怕突破跟對自我負責的「理由」。

  儘管她們擁有不得不為之、下意識做出這般決定,如前所提到潛藏在身上的壓力重擔。

 

  所以,不自覺間,王美鈴被動選擇任由非自己可控的外在因素,替她找出理由。如同全盤交付給命運決定的徬徨迷失者。

  

  歲月更迭,王美鈴離開校園進入了社會,她的生活圈與活動範圍雖然已然擴大,但初期仍然與雙親同住,對大多數社會新鮮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

  也因時間流逝加上忙碌,使王美鈴漸漸把想離家的初衷拋諸腦後,不自覺將其交給了命運。

  但所謂的命運就是充滿了捉弄凡人的惡意。誰知所謂的善意、奇蹟與惡意不過是無知凡人面對事物時的態度立場下,自以為是的解讀。就像一支放在桌上的鋼筆,也能瞬間成為殺人的兇器。

  與其說是善意、奇蹟還是惡意,不如說人生的命運盡是無心插柳的玩笑。

  終於,那一天王美鈴遇上了那個男人,來自稽查考核單位的他。

  長相、舉手投足與氣場,皆具備精明、聰敏與魅力的他無不吸引女性的注意,同時亦從主管與同事間得知,對方是名才貌兼備,未來升遷重要主管的明日之星。

  受到對方吸引的女性當然包含王美鈴在內,負責接待的她,也隨同命運的玩笑下,兩人愈來愈熟稔、關係緊密。

  最終,王美鈴從這名男性身上重新找回了離開蜘蛛之匣的理由,能夠轉移一直以來放在母親身上的注意力,離開王家的正當「理由」。

  宛如汪洋浮木的濾鏡使該男子近乎完美,此人也具備優於常人的敏銳觀察力及快速的領略天分,總能精準踩中王美鈴的心思、渴求,甚至是塵封埋藏的另一面。

  隨著一點一滴被男人參透挖掘出的真實自我展露而出,王美鈴也就此真正下定決心脫離舒適圈,投向全新的生命依賴。

  只是這時候的她,總會在午夜夢迴中夢見那祖母不敢面對眾人的孤獨自責背影,還有那道祖母被祖父砍傷所留在白色衣裳下的蜈蚣狀恐怖血痕。

  它總會化成巨大的蜈蚣迅速攀爬並緊捆到自己身上,使王美鈴從夢中驚醒之餘心臟猛烈狂跳,最後於隻身一人的黑暗寢室中哀嘆糾結。

  但這一切即將結束,不管是噩夢、孤獨、家族,還是無法抽離的母親溫柔鄉。

  她不會被貼上標籤,也不會破壞王家的秩序,同樣能自己在外生存下去。

 

  儘管這時候的她尚且不知,那頭巨型蜈蚣是來自虛空夢魘的警告,亦是王家詛咒與祖母蜘蛛後的變體,警告她只不過是生命依賴的對象換了一個人罷了。

  匣子始終都在,畢竟人本來就是一只匣子,差別在於每次的邂逅人事物是用何種方式打開或是讓你打開自己的匣子的。不管是透過表層交流、推心置腹,又或是像那個男人一樣,以不斷窺探、層層刺探跟無形洗滌心靈精神的形式。

 

  「你好,我叫林癸涀,是這次前來的稽核人員,再讓我們互相協助,迅速完成這次的例行工作。過程中可能也會有需要貴公司幫忙指點協助的地方,再請多多指教與包涵,謝謝各位。」

 

  那藏匿在巨大且冗長的崎嶇身影下,是細緻觀察全局與眼前對象的敏銳蟲視。

  他,亦屬一種心理變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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