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色的六角幾何物，慢慢的從寧靜深藍色天空落下，在每個小白點的尾巴拖著像是往下墜落的流星一樣，帶有許多零零碎碎的透明光氣，要在完全消逝之前努力的綻放光芒一樣。
這是男子第三十個聖誕節，第三十個平安夜，男子不知道第幾次的孤單日子。
男子靜靜坐在屬於自己的小小角落，那個角落的平面之間，其實是一覽無疑的遼闊景色，平面底下有許多看起來像是一比一的模型屋，井然有序的在白色街道一一排開，猶如白色雪景中，許多小小的褐色火柴盒。
男子坐在屋頂上，呆呆的俯瞰夜間街景。
他不像在發呆，也不像在沉思，那是一種氛圍，一種讓人感到沉悶的氛圍，不會讓人感受到完全窒息，可是只要在他身邊，就會有種無法提起精神的慵懶感。
他其實正在感受，感受自己每年到這個節日都會擁有的孤獨感。
其實很多人的情況都跟男子一樣，並不是身旁都有親人或戀人互相陪伴者依偎著，但是那樣濃郁的情緒卻比不上他每年承受的心情。
他的床前依然掛有紅色的毛織長襪，小小的童年希望跟隨男人，一起存放在紅色行囊裡，許多年所累積下來的量，早已經可以溢出，灑滿在孤伶伶的房間地板。
房間地板的希望以及失望，成為強烈對比色，黑色陰影、月光的憂鬱銀鈴，像是現在男子所看到的一切。
男子年紀不是很大，其實也才過三十歲的日子不久。
他看起來並不如其心情一樣憔悴，只是臉上早已長出了雜亂的鬍子，其實他也不過三天沒動過刮鬍刀罷了。
男子的眼袋有點沉重，或許是長期忙於工作的關係，但也有可能是孤獨與寂寞的累積。
他的褐色眼睛，像是許多孩子喜愛的薑餅屋顏色，只是可以知道，嚐起來的味道絕對是相當苦澀。
他在屋頂不知道坐了多久，如果真正要計算的話，也不過五個多小時，從夜幕低垂的那一刻開始。
他沒有朋友，不，他曾經擁有許多朋友。
可是現在卻一個個離他而去。
他曾經很快樂，可是現在卻再也不快樂，時間好像在某些人消失之後就徹底停住，任何人都無法再幫那時鐘上緊發條繼續旋轉。
朋友們因為他的沉淪，漸漸遠離他、放棄他，認為他已經無可救藥，除了幾個不夠了解他的傢伙。
男子沒有家人，家人早已經離他而去，到達了另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我們永遠都無法抵達的彼岸。
一陣冷風吹過，他因為寒冷更加縮緊身體，曲捲起來的腳，穿著黑色長褲，配合他身上的西裝外套以及白色上衣，彷彿要去參加某人的葬禮。
他眼神呆滯，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他在等待，他心中所期待的聖誕老人。
當我再次回家，早已經是每個人進入夢鄉的時間，喧嘩街道，商店燈火已經熄滅，除了少數幾家有聖誕舞會的夜店，還有因為歡樂氣氛還不捨得就寢的人家。
天上的雪還在落下，彷彿不把人的熱情澆熄，決不妥協一樣。
我走進房間，把纏繞在脖子上的圍巾脫下，隨便丟在床上一角，走到窗邊準備拉起窗簾，但是那一幕畫面闖進了我的視網膜，讓我移不開眼。
男子依然坐在那裡，在距離我兩戶人家的距離，白色雪花覆蓋且若隱若現紅色的屋頂之上，仍然靠著煙囪，眼神呆滯的看著遠處的某方向。
我看了看不遠處教堂上的金色圓形大鐘，所顯示的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大指針上的雪花，因為輕輕搖動掉落了些。
只是此時更令我訝異的畫面並不是那個。
一道長長身影劃過鐘塔上頭，它沒有移動的非常快速，就像飛機準備降落的速度，慢慢往這邊靠了過來。
那身影由於月光照耀下，讓我有點看清了它的模樣。
黑色雪橇，前面有四頭灰色馴鹿，馴鹿身上有幾條看似破舊的繩子，彷彿隨時都會被扯斷，只是它依然用不可思議的韌性，拖行著雪橇。
雪橇很大，比我們平常在電視看到的聖誕老人的雪橇還要大，看起來就像是在天上滑行的卡車，只是底下輪子換成了紅色鐵條。
「聖誕老人？」
我心裡閃過這樣的想法，畢竟眼前畫面已經超出理解範圍，而這刻板印象的解釋，也只能硬塞進目前快要當機的腦袋。
聖誕老人的面孔蒙上些許陰影，使我看不太清楚他的樣子，不過可以看出他正如傳說中的體重一百一十五公斤。
雪橇慢慢滑翔，最後降落在某位男子前方不遠處，屋頂的雪由於滑行，從屋簷兩旁滑落，屋頂瞬間被男子還有聖誕老人塞滿。
這個時候我才慢慢看清楚聖誕老人的真面目。
雪橇後方，擺放著許多紅色大袋子，色澤像是鮮血的暗紅，並帶有點妖豔。
聖誕老人不疾不徐的從雪橇裡跨出，如同傳說所說一樣，穿搭著一襲全色上下紅通通的聖誕套裝，只是沒有戴著卡通人物上所畫的黑色手套，而是有著黑色有如狼人般的巨大爪子。
此時我將視線移往他的面孔，我相信看到這一幕的小孩們，都不會再奢望聖誕節時，會有聖誕老人為他們送來溫馨滿滿的禮物了！
紅色帽子底下是一張全黑臉孔，臉孔旁有許多如有生命蠕動的細小毛渣，不知道是哪種不知名的蟲子，還是他的毛髮。
臉孔旁不斷飄著黑色煙霧，難怪在剛剛我會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難道這是聖誕老人由於長期奔波所散發出來的怨氣嗎？
他的眼神像是黃色的閃耀鑽石，只是那種光芒，看久了會令人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沒有鼻子，只有在接近下巴位置，掛著一彎大型的下弦月，嘴巴裡頭可說是一蹋糊塗，滿口的爛牙，上頭還有許多狼瘡，至於有沒有舌頭，我想也不怎麼重要了。
就在這時，我也注意到雪橇前的那四隻謎樣生物，仔細看起來似乎不是馴鹿的樣子。
全身上下披著灰色外皮，只是看那皮包骨的身材，彷彿很久沒吃東西一樣，可是卻異常的有力量，宛如一匹勇猛的野馬。
那看似馴鹿的頭，可是卻是人類的臉龐，就像馴鹿刻意戴上人皮做成的面具，嘲笑著人類的脆弱，而且四張人臉都是微笑著，看到更讓人頭皮發麻。
男子似乎沒有察覺聖誕老人的到來，是完全變了樣的聖誕老人，還是說他的真實面貌就是這樣？
這是對那名男子是何其重要的奇蹟，因為他等待許久的時刻終於到來，可是卻遲遲見他沒有動靜。
天上星星忽然某一顆劃過天際，是一顆流星，一顆遲到許久的流星，一閃即逝的光芒，更讓人覺得可貴，可是往往卻措手不及，就像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
男子終於有了動靜，灰暗的褐色瞳仁，慢慢有了神韻，有了光芒，抬起頭來與聖誕老人四目相接。
聖誕老人看起來不像要來吃男子，因為可以看出他也絲毫沒有動靜一陣子了，像是木頭人一樣依然站在他的面前，四隻眼睛間的交會，有種默契般做出無言溝通。
此時一旁四頭人臉灰色馴鹿，又相視一笑，隨即吐出幾口寒氣。
男子像是恢復了知覺，感覺到天氣寒冷而顫抖著。
聖誕老人見狀，轉身從他的雪橇中，拿出了一件跟他身上所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色大衣披在男子身上，見對方點點頭，像在跟他道謝。
「看來不是要吃人。」
我摸了摸自己下巴，興味十足的繼續看下去，而我也不敢打開窗戶仔細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只怕一開窗戶瞬間，那四頭人臉馴鹿相似而笑的對象可能就變成我了。
聖誕老人在遞給男子大衣後，仍然維持一開始的木頭姿勢，低著頭看著男子，不過可以知道他正在聽對方說出的一言一語。
因為男子此時嘴巴正飛快動著，就像見到多年不見的好友，想要一口氣把自己心裡頭長期累積的鬱悶，一次宣洩而出。
我看著，聖誕老人聽著，男子說著。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哭了，男子哭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止的雪降，此時又慢慢重新落下，彷彿天空也跟著他在哭泣一樣。
男子肩膀不斷顫抖著，眼睛因為淚水的湧出，最後終於忍不住的閉上雙眼，可是淚水卻不像從天上降下的雪花一樣緩慢，而像是夏天落下的傾盆大雨，嘩啦嘩啦下個不停。
聖誕老人，舉起他的巨大爪子，往男子頭上落下，我隨即冒出冷汗，以為他會就此一命嗚呼，難道吃飯前聽聽獵物的故事，是聖誕老人的一大享受嗎？
我心中跳了「變態」兩字後，隨及鬆了口氣。
原來聖誕老人拍了拍男子肩膀，像是名和藹的老人，安慰眼前傷心欲絕的年輕人。
此時一旁的人面馴鹿又相視而笑，讓我想拿起一把槌子丟過去。
聖誕老人慢慢扶起男子，雖然他的表情依舊可怕，但是所給予我的印象似乎不再那麼恐怖且糟糕。
可是下一秒我可不再這麼認為。
只見他從雪橇後頭拿出一個大大的紅色禮物袋，我藉由月光照射下，看到那禮物袋的異狀。
禮物袋的口徑很大，足以容納一整個成人，可是這個禮物袋相當特殊，完全符合一旁的人面馴鹿，還有爛牙聖誕老人的風格。
禮物袋就像是條超大圓口魚，袋口旁盡是尖銳的利牙，大大的黃色眼睛在紅色布料上頭，不過那也可能是它長滿紅色毛髮的身體吧！
聖誕老人沒有等待男子情緒恢復，馬上拿起禮物袋，將他由上而下整個包覆起來，這期間沒有聽見對方的可怕慘叫，或者袋中的激烈掙扎，彷彿男子像是入口即化的棉花糖，在禮物袋裡一口氣就被消化了。
我眼睜睜目擊這個恐怖畫面發生，全身無法動彈，才一下子一個人就從面前消失了，畫面只留下鼓鼓的禮物袋、神態自若將禮物袋放進雪橇後頭的詭異聖誕老人，還有又相視而笑的人面馴鹿。
我馬上拔腿打開房門，快速衝向樓下，積雪被我的靴子踩得沙沙作響。
我迅速抬頭，想找尋那詭異又恐怖的身影，果然被我在不遠的天空中所尋獲，我開始拔腿狂奔，直直往他移動的方向急追。
呼嘯而過的凌晨冷風使我全身顫抖，在天上隱約出現的身影，就像是我此時的心情一樣，忽上忽下的無法平靜。
在那紅色的圓口魚大袋子裡面的，是我的朋友!
沒錯，之前的朋友。
人與人之間的誤解總是會像滾雪球一般不斷跨大，擴張到達某種程度時，也許會像宇宙的兩種定律一樣，回頭萎縮或者無限延伸。
而我與他之間的盡頭，則是在膨脹到極限後，開始永無止盡的萎縮。
連最後所僅有的牽絆也萎縮到一點都不剩時，那就是陌生，叫做視而不見。
「抱歉……」
我愧疚著，果然那句話沒有錯，人類永遠都在做後悔的事情。
可是後悔之後又剩下什麼？
那我與他現在的模樣又有什麼不同？
或許他只是選擇一種自己無法再站起來的方式繼續沉淪，他並沒有錯，他的過去與現在都沒有錯，錯的是什麼？用錯的態度還有想法去面對罷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不是嗎？
等到真正想通的那一天到來時，可能很快、很久，也可能永遠都等不到，但是孤立別人就是給人一種莫須有的審判。
那種莫須有就是，他理所當然被排擠，理由也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我們這麼做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不是嗎？
真的很無奈，當成為不再單純的人們時就開始了的輪迴。
「她走了……她不會再回來了……我最愛的人都不在……不在了……」
時間像是殘酷的推手，不停倒轉著早已沉入心裡底層的回憶，糾結的心痛瞬間爬上胸膛，已經被冷空氣摧殘的肺，更被壓縮到近乎無法呼吸。
他哭著，情緒早已崩潰，顫抖的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哪怕這一放手就會在大海中失去一塊浮木一樣。
然而，他沒有放手，是我們放手了。
「別理他了，他如果自己再不從低潮走出來，我們不管怎麼做也沒辦法，現在最好還是讓他靜一靜。」
「他變了好嗎？現在跟他出來簡直有一股低氣壓，我真受不了！」
「自己的快樂只有自己可以找回來，誰都幫不了他的。」
聽起來看似無奈的語氣，其中夾雜了多少不耐煩以及不在乎，或許我們再撥出多些時間，當個傾聽者，即使不說一句話，在他身旁聽他碎唸，也勝過無視的冷漠。
可是從沒想過，誰需要陪伴他。
我穿過了許多大街小巷，白色的雪還在下著，積雪越來越深，卻抵擋不住我的複雜情緒還有著急心情。
夜很靜，靜到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一樣，但是這樣一個孤獨的聲音，往往都是人們容易忽略的。
月光依然明亮，只是幽幽的身影，彷彿離我越來越遙遠。
當初我們也是這樣嗎？
空中的身影慢慢消失了，在暗藍色的巨大簾幕之下。
我大口喘著氣，用手扶著大樹支撐身體，所流下的汗水是如此冰冷。
疲憊的我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墓地旁，許多灰色的十字架，豎立在墓園之中，十字架的陰影在月光照耀下，被拉的更長。
我忽然停止呼吸，隨即馬上回過神來。
四頭人面馴鹿站在離我不遠處，一樣是那令人厭惡的表情，而雪橇上依然擺放著四、五袋的紅色禮物袋，而袋子的主人已經站在一座十字架前，低著頭沒有做出多餘的動作，彷彿在仔細揣詳躺在這裡的是哪位人物。
而他，我卻再也沒有看見了。
詭異聖誕老人不急不徐的把巨大爪子伸進大紅色禮物袋，原本闔上的利牙大口慢慢張了開來。
我吞了一口口水，深怕接下來的畫面是我無法所想像的，再次屏息以待。
一朵玫瑰。
是一朵鮮紅色的玫瑰。
就這樣一朵玫瑰被黑色爪子拎著，小心翼翼的模樣讓我近乎啞口無言。
他呢？
我不敢置性看著這個畫面，情緒卻沒有想像中激動，卻有股意外的平靜感，就像今晚的寧靜一樣，沒有任何水花的明鏡。
週遭的寒冷霜氣不再穿入我的身體，心中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溫暖。
老人慢慢將手中的玫瑰放到墓碑前方，此時颳起了一陣風，可是眼前一切宛如被按下停格鍵完全不為所動，就連那朵玫瑰也是。
此時人面馴鹿又相視而笑，可是卻不再讓我討厭，反而有種異常的熟悉感。
在我們人類看到人們不幸時，雖然難免會感到惋惜及悲傷，但有些人不也是事不關己的相似而笑呢？並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
此時，那群馴鹿的主人已經發現我的存在，轉過頭凝視著我。
黃色雙眼以及下弦月般的微笑嘴臉，已經隱沒在一片黑色濃霧之中，刻意不讓人看清他的面容一樣。
有些人的悲傷，是不願意讓其他人看見的。
我不知到眼前的他是不是與我們人類有同樣的悲傷情緒，可是我好像不經意察覺，地上有幾滴被水滴打陷的凹洞。
聖誕老人就這樣慢慢走回雪橇，來回撫摸雪橇後頭的大禮物袋，像在撫摸著自己的寵物一樣，低垂的臉也像在讀取著禮物袋裡，我們所感受不到的心思。
他又要去送禮物了嗎？
而這份祝福，真的是從一個人送到另一個人身上嗎？
還是那其實是一個人的悲傷？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完成它最後真正想要達成的願望呢？
轉眼間，四頭馴鹿輕盈蹬起，快速的往天空飛馳而去。
雪橇的尾巴像是一顆流星，拖著白金色光芒，形成一條通往天空盡頭的軌道。
那條軌道所承載的，可能是人們的悲傷、快樂或者希望。
我將視線回到墓碑前，看著那朵靜靜躺在那的紅色玫瑰。
那是殞落的愛情，曾經鮮豔綻放的美麗故事，但是越美麗卻讓人越容易被它的尖刺所刺傷，可是人們卻屢試不爽不是嗎？
但是我知道他不一樣，他的她也不一樣。
他還愛著她，一直、一直，現在終於實現了。
他不再悲傷、不再孤獨、不再只是擁有寂寞的身影了。
這是他的悲傷、他的希望、或許也是最後所想要擁有的快樂。
「連聖誕老人都替你哭泣了……真有你的……」
白色寂靜依然無聲降落在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雪花輕輕在玫瑰花瓣上蘊了開來。
紅色玫瑰變成銀白色細沙，在空中變成翩翩起舞的蝴蝶不斷盤旋紛飛，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月光明亮，紅色的小小身影，消失在地平線另外一端。
落下的白色淚滴，劃過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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